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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黄色的电灯泡嘶拉拉地响,电线交叉错乱的拽在一起,常安和加濑进门时须得小心不能踩到它们,运气不好整个室内就会陷入黑暗。地面潮湿,空气中冒出浑浊的雾气,预示着到来的漂泊夜雨。刮起的凉风也卷起了拿在加濑和常安手中的病例本,他们轻声细语:“佐藤,你叁天后出院。”常安看完旁边人的伤势,“你也是叁天,还要注意手部消炎。”
    护士按照床号依次递上病例,帐篷外边一个铁水桶倒了,随后哗啦啦的雨倾盆而下,光是听见这浩大的冲击声,病员们都舒服地喟叹,“这下可凉快多啦!”
    门口这时有了动静。
    帐篷外值岗的士兵昂起手中步枪,窜进来的是一伙披雨衣带伞的军官。加濑率先上前几步敬礼,跟随他的是所有在场的士兵。能下床的都下床了,常安眼前的士兵正是伤在腿部,她下意识要阻止,被身后的护士拉着胳膊退到一边,示意她安静。
    “这是规矩。”护士小声说。
    再看这会晤场面,个个昂首挺胸。
    “感谢你们,这段时间辛苦了。”长官左右走动着巡视,身上的雨衣滴着水,他的嘴角些微上扬,眼角纹明显,带着上级特有的倨傲和威严:“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士兵,是不会失败的,天皇!”
    此言一出,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整齐划一地绷紧身子。
    “——会看见你们努力的成果!你们没有辜负他对你们的期望。”
    期间一个更年轻的军官放松笑了笑,“你们要赶紧好起来啊,继续投入这场战斗,战友们都等着你们呢!哈哈——”
    常安老神在在。她捧着病例目不斜视,一缕碎发被风吹散了遮住眼......护士说要尊重他们的精神信仰不能去破坏这庄严,她又想让自己舒服一点,尽量悄悄地伸出食指把头发勾到耳后,西乡闯了进来:“加濑啊,我的钢笔还没还我......”
    西乡是想起来自己上午借给加濑的钢笔,要拿回来签字用,他循着习惯找人,进来了瞧这场面一时未曾反应。直到看清拥挤在过道的都是些什么人才弯了弯腰。其中有几个人是认识他的,下午正是他们几个把将军送到,守在手术室门口。
    “呀,是你!刚刚我们去看了山本联队长,他让我替他好好谢谢医生啊!”
    西乡谦虚道:“应该的,不用客气。”
    有人问起:“那个一起的女医生呢?也让他们见见!她是哪里的人,很厉害啊!”
    问话的这位长官早年进修美国,一度爱好医学和美酒,在女人的方面没有那么大男子主义。他好奇战场上难得一见的女大夫,如果是日本人,那就更好了。
    夹在其中的藤原桥闻言抬了抬头。他有些漫不经心,胡渣冒出的脸上沾了几滴雨水,茶褐色的轻便软帽湿掉一角,雨衣下是新换上的白衬衫,为了透气扣子松了两颗,露出清晰的喉结和脖子上的青筋。伤口刚刚换过药很清凉,肩膀处的碘伏混着这里的消毒水,气味萦绕鼻尖,烟和打火机都放在外套里没带,没想到会在这里呆这么久,此刻他的喉咙渐渐发痒。他拿出白手帕捂住嘴咳嗽了两声,再迭好放回枪套下的口袋,枪套里搁置着他的勃朗宁手枪。
    西乡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加濑是知道山本手术的原委的,知道常安不适合暴露在狼窝,出于保护就没有多嘴。但被夸赞的西乡想要表现成谦虚的人,那就不能独揽美誉。他还是决定供出常安这个同伙,转头之际越过加濑,忽视了加濑给他使的眼色,视线梭巡很快找到了后头的常安——她正低着头。
    西乡赶紧指了指:“唉,她在那里,Anna!”
    常安:“……”
    她其实早就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一直默默看自己的脚面。想着今晚自己可以仔细的洗个头,安心看会儿书,带过来的一本口袋书至今只翻了十几页,还被人拿去垫过咖啡杯,留下了一圈痕渍。她心中叹口气,不急不缓往前走了几步。
    大雨的雨势渐渐变小,速度放慢了,空气中比较安静,室内的每一个动作都异常清晰。靴子的矮跟走在地上脆生生的,常安在加濑身旁停下。
    人群中有一双熟悉而惊讶的眼睛。
    她在这里?她真的在这里!她应该在这里。
    她怎么能在这种地方!?
    常安瘦了。她的脸上有很重的黑眼圈,皮肤依旧雪白莹润。藤原桥没有她穿裤子的印象,往往是各色款式的长裙包裹,走起路来裙裾会柔软的摆动,勾勒出身体纤细曼妙的曲线。而今白大褂下面是件简单的翻领衬衫,裤脚翻卷起的灰色长裤盖住一双耐磨带齿的牛皮短靴,有些英气。
    半年前的那个公寓,门口的兰花盆栽还在,白色圆桌上一张便条只留下二字:保重。上边还压着他的军校吊牌,银制的圆片似乎还残留她指尖淡淡的温度。他抬手压低帽子,脸上紧绷全无表情,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
    常安就在这时候,也看见了藤原桥,虽然只是一个侧脸,他个子比一般日本人高,加上清瘦年轻,在一群中年人里很好认。
    该笑么?
    她想要和他再也不见,拼了命地逃离,兜兜转转又把自己送到了他的面前。其实这很奇怪,真的很奇怪。
    她看见他,就开始倒流记忆,自己是怎么从杭州来到安庆,是怎么从安静温馨的公寓来到炮火连天的前线,又是怎么会现在站在这里和军官对峙似的谈话,身边怎么会有西乡,加濑,这些日本伤兵?她怎么会又见到他?是因为他,起源还是因为是他。为了挣脱他的桎梏她匆忙奔走。现在她已经离杭州城越来越远,却再次接近属于他的群体。
    今天发生的事情都是个插曲罢了,但这短短几分钟的插曲,很快就会被遗忘的,一段微不足道、渺小至极的插曲,  却让她除了命运想不到第二个词可以去形容这种巧合。就差那么一点儿她马上就要回到后方,哪怕再迟一点,哪怕再过个两天,她和他就一定会错过。
    ……
    田中秀浩不善出头,情商低嘴里开不出花儿的他,面对这种集体应酬一般都有些兴味索然。此时无聊了,随意打量了打量四周,发现不远处的藤原桥低着头,好像在弄他那条手帕
    ——他的手帕是真的很白,手套也很白,为了保持手帕整洁存放,田中秀浩还亲眼看见过藤原参谋的枪套里甚至又装了一个拉绳的长方形小袋。当时五大叁粗的自己嗤之以鼻,战场上还能有这么爱干净的人?这人不是来搞笑的么?但他的实力让田中中队长不敢小觑。
    田中秀浩再次看着他雨衣下的侧影。
    这个年轻人有一种冷漠的英俊,还有点自己搞不懂的漫不经心,似乎并不热衷目前所做的事,输赢都不会大喜大悲,比起周遭人的狂热自信,倒有点像置身度外的看客。这也就是藤原参谋从头到尾,都能够冷静分析战局,做出战略调整的关键所在啊。
    田中中队长觉得自己分析的很头头是道,兀自对着空气点点头。
    门口的哨兵恭敬举起手中的叁八式长步枪送走长官,一只白手帕映入眼帘,藤原桥脸上没什么表情,好似是随意递过这件东西,另一只手藏在灰绿色的雨衣里,“那个女医掉的,等会还给她吧。”
    藤原桥伸出来的一截手腕连带洁净的衬衫很快被雨点打湿,错愕的士兵急忙接过,“是,长官!”他沉着脸色点点头,抿了下唇,挥动雨蓬包裹好自己,走上坑洼的泥路,带金属搭扣的长筒靴子被溅上黄色的泥点。
    常安脚步不停地回到宿舍,走进旁边小小的厕所关上门。昏暗的光线内,她才能碰上自己的左胸,大口呼吸着舒缓胸腔内一直混乱剧烈的心跳,黑暗中听见雨停了,她愣愣发着呆。
    九点,定好闹钟,她闭起眼睛。同寝室的人疑惑她睡得这样早,放低了脚步进出。十点多寝室熄了灯,陷入漆黑的安静。常安逐渐听见隔壁床安稳的呼吸声,她还是清醒的没有一丝睡意。
    翻了个身想到手帕上的内容,听着枕边滴滴答答的走针,心脏又开始快速的跳动起来,她忍不住打开手电筒看了眼时间。还是翻身继续睡……
    终究叹了口气,她认命的坐起身来。
    暴雨过后的空气带着湿气,夜风清凉。  藤原桥重新穿上了外套,没有戴佩刀和手套。等得久了,他玩着手中的打火机,触摸那质感细腻的浮雕,点燃垂直稳定的火焰。看了看表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右手边是医疗废弃物的垃圾堆,几个蓝色的方形垃圾桶里,拖拽出一大片透明的医用废料布,风吹的摆动,沙沙的响。
    高处的探照灯偶尔会扫到他身边,光线刺激瞳孔缩小,他不舒服得皱起眉,却没有动。这条路很窄,左边是一整排掩护的沙包堆作为医疗所防御的战壕点,有叁个士兵在这里放哨。他开始抽烟,抽掉大半跟常安的身影得以出现。
    她没开手电筒,但探照灯还是把她孤瘦的身影勾勒现行。灰灰的高挑的一个影子,从她的身影轮廓看出她披散着头发,类似蓬松的柔软的柳絮,走近了发现长度才基本齐肩,原来她还剪了头发。常安的衣服还是白天那身,她的脚上大喇喇踩了一双夏季竹编拖鞋,也没穿袜子,光着十个嫩白的脚趾,很诱人。
    常安的确想要入睡,奈何有人不让。此时眼角瞥一眼站住的清瘦那人呼吸一窒,面上却是高扬起头和下颌,“我只有十分钟。”
    说罢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擦过,缓缓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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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呃呃,开心吗?我挺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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