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像带孔的解剖台,刺眼的照灯“啪”地打开,血水被冲进下水道里,台上只有躺着的肉和死掉的光。
她躺了一会儿,听见肚子咕噜咕噜地在叫,知道是饿了,便爬起来下床。
脚底板一痛,小腿反射性地回缩,人抬脚从肉里拔出来一块玻璃碴。谭溪这才发现屋里一片狼藉,跟台风过境一样,万物摧弥。显示屏被砸烂在地板上,玻璃枕头药片到处都是,根本无从下脚。
找到了拖鞋,把客厅卧室都清理干净,她去厨房煮了点粥吃。吃的有点多,一锅白米汤全进了胃里,裤腰带勒得她肚皮疼,像极了被扼住喉咙的命运,真糟糕。
这种感觉一直到她绕着客厅走了五十来圈才渐渐减退,今天要做的事有很多,谭溪揉了揉脸,打起精神,照常洗漱,并且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冰箱里的东西全清空了,昨天从海鲜市场买的鱼肉也被扔进了垃圾桶里。租的居民楼还是九十年代盖的,根本没有电梯,她拎着行李箱从六楼往下走。
转角的垃圾堆满了,清洁工还没来,地面被垃圾酸水长年累月地浸泡,带了清理不掉的黄色的痕迹,人都躲得远远的,只有苍蝇在上面乱转。
旁边还有个穿蓝色衬衫的泰迪熊,不知道是谁家扔的,正安静地躺在垃圾中张开怀抱。谭溪看见上面的刺绣,写着“free hug”。
没有人想在垃圾堆里寻找拥抱的,连她也不愿意。
她在在路边拦了辆车,把攒的几十张崭新的红钞都递给司机,“能不能租一天的车?”
对方吓了一跳,问她要干什么。
“去找人。”她说着就扣上安全带,“走吧,先去……,嗯,买点东西,再到金湾区B2写字楼。”
…………
“他妈的谭溪!你个傻逼!白眼狼!”扈愁眠冲上六楼的时候,门口正站了个清瘦的少年,对方戴着兜帽,闻声看了他一眼。
他没当回事,抬脚踹在门上,震声在空荡的楼梯道里回响。
“开门!谭溪,你他娘的给老子开门!”
“好像人不在这儿。”
旁边的少年闷声提醒了他一句,扈愁眠喘着粗气看他,“你也来找谭溪的?”
刚刚几声咆哮把嗓子都喊哑了,他清了清嗓子,喉咙火辣辣地疼,“你是她谁?弟弟?谭溪不就只有一个哥吗?”
“不是……我妈以前在她家做工。”裴筝伸手递出橄榄枝,“裴筝……筝瑟齐鸣的筝。”
“哦,扈愁眠,她师傅。”扈愁眠和他握了一下手,看着面前紧闭的大门,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你怎么知道她不在?”
“房东说下午刚退了房,屋子都搬空了。”
“操。”他把手里的摄像头狠狠掼在地上,“脚底抹油,溜得还挺快?”骂完,他又抬头看向裴筝,少年手里攥着一张纸,不知道是什么,边缘已经泛黄了,看起来有些年头。
“你也有事找她?”
“嗯。”裴筝轻轻点头,手里攥着信封,眉头锁在一起,“她刚刚给我打电话说晚上不让我住谭家的老房子了,也不说为什么。我说有东西交给你,她说不要了,让我自己留着……总之整个人都很奇怪,我想过来看看她在家吗,结果等了一个小时了还没回来。”
“神经病。”扈愁眠皱着眉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说罢又抬头,“你住她家,她现在不让你住了?”
“嗯……之前的事情,我和家里闹矛盾,就暂住在她老家那里。”
“那晚上直接去她老家找她。不让你去了,说不定是要自己住。晚上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逮着。”扈愁眠咬了咬后牙槽,“秋后算账,钻地底下我也得把她揪出来。”
“那我跟你一起吧,”裴筝看了看手里的信,这个东西……还有他妈说的一些话,裴筝觉得挺重要的,直觉告诉他有场长达数年的误会藏在信里。
太阳从正上方沉到了西边,火烧云特别浓烈,仿佛天空撕下来的一块烧烂的、血淋淋的皮。他们在金湾区等了两个小时,谭溪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窗外的写字楼出口上。
“还继续等吗?”司机看了眼表,“要不要先吃饭?”
“等。快下班了,我朋友马上就出来。”
街上的车辆多了起来,出口处也逐渐排了车队,起落杆抬高,一辆黑色悍马从里面驶了出来,谭溪眼角动了动,拍拍司机道:“跟上!”
人流攒动,高峰期的路况熬人,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才跟住谭鸣。悍马没有按照她预想的方向走,而是转弯驶向一家高级会馆。门口铺着红毯,似乎有宴会举办,周围的保安站了一排,进出的不乏名流豪车,入口有人依次检查通行证,他们的出租车没办法进去。
谭溪盯着悍马的车屁股越行越远,唇线抿得紧紧的。
“怎么办?还要等吗?”
“等。”谭溪点头,眼里有拗不过的执着。
视线尽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迎客的门童正帮忙打开车门。谭溪脑子里灵光一闪,从手机通讯录里找到一串号码打了过去。她下车,离开的时候扭头对司机说:“能不能等我出来,可以再加钱。”
有人来门口接她了,和保安简短地交流了几句,便带着她一路穿行而过。礼堂门口站着刚刚下车的那位,她上前走了几步,脸上堆起来乖巧的笑,“二叔。”
谭金义对她的来电颇有意外,对方请求把她带进会所里,不过一句话的事儿,与他而言是举手之劳。
“我看谭鸣也来了,你怎么没和你哥一起?”
“哦,我背着他来的。”
谭金义那两条花白的眉毛动了动,换了个话题道:“要不要二叔帮你订套礼服?”她还穿着休闲衬衫,和主会场里的客人格格不入。
“不用。”谭溪摇头婉拒了,“我呆一会儿就走。”
“好,有事再找二叔,不要见外。”
谭金义没有带她的意思,径直走向场中心,和另一群人攀谈起来。也合了谭溪的心意,她没有约束,正好方便找谭鸣。
男人很好辨认,高挑的个子,出色的外貌,无论站在那里都格外显眼。她从一楼向上看,男人在二楼,正倚着楼梯正和别人交谈,低头也看见了她。
她也一定很好辨认,所有的人都正装出席,只有她一个穿着衬衫的混在里面乱逛,来往的人都多看她两眼。
她是个异类,从来就是。而人们对于群体中的异类,往往不能产生怜悯和共情。有保安来问她情况,要检查邀请函,她没有,要被带出去了。
谭溪仍旧盯着男人目不转睛,视线像被钉死在他身上。谭鸣旁边的人也看过来,头发半白,目光锐利得让人不舒服。
“等一下。”谭鸣从楼梯上走下来,对着保安摆了摆手,“她和我一起的,不是外来人员。”
人走了以后他扭头问她,“怎么过来了?”声音平淡,仿佛跟没事儿发生似的。
怎么过来了?谭溪的嗓子被这句话卡住,发不出来声音。
她不回答,谭鸣也不再问她,径直又走上楼。谭溪跟着他,像条尾巴。
“这位是瞿先生,小溪,过来打招呼。”谭鸣朝她招手,她走过去,笑着问好。
原来这就是视频的收件人,她哥的岳父。谭溪仔仔细细地看他,对方也在上下打量她,手中的酒杯端在半空,他朝她举了一下,“原来你就是小鸣的妹妹啊。”
小鸣。谭溪笑了,这么亲切的称呼,她还从来没听见过有人这么叫谭鸣,真是一家人不见外。谭溪看了看男人,对方似乎对这个称呼也没有表现得排斥。她胃里倒了酸水,下午吃的米汤似乎在肚子里讴了,周身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息。
她把手机开屏,给谭鸣看了一眼:“哥,我想找你说句话。”
男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谭溪在她的目光里仿佛回到了以前的出租屋,下大雪的夜晚,家里没有暖气,也是这么冷,手脚冻的冰凉。但那时候有她哥抱着,她也不觉得怎么样。
现在谭鸣不抱她了,六月的夏天,谭溪冷得打哆嗦。
她跟着她哥进了男厕所,外面立着维修牌,“禁止入内”。
“什么意思?”他不是说让她不要胡闹么。
“没有意思,就是单纯地给你看看照片。”她低着头,把手机里的艳照一张一张划过。
他好像不记得那天晚上自己说的话了,不过忘就忘了吧,也不是什么值得记的东西。
最后一张,谭鸣的胳膊搭在她腰上,她的半张脸埋在臂弯里,两个人在睡觉,白嫩的胸脯占了半张照片,但她不觉得色情,反倒从里面看出来一丝温馨。
他们总是这样抱着睡觉,像幼儿时期的兄妹,也像成年后的情人。
“你昨天晚上带人回家了。”谭溪在问他,说出的却是陈述句。但谭鸣不回答,盯着照片,眼底泛了红,她想起来傍晚时的残云,西边燃起来一片火,天空要被烧死了。
“这张床,我躺过她也躺过。你哪里找女人都可以,就这个屋子不行。我把这些照片印了好多,好多好多。”
“你在威胁我。”
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谭鸣难得情绪失控了,话语被撕的像破布条,拼拼凑凑,不能被完整地回答。
她笑,被人揪着领子掼到墙上,男人的胳膊顶着她的脖子,那个怀抱可以把她护在怀里,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推人出去。
身后的镜子冷得像面冰,镜子挺好,谭溪喜欢镜子。一个人的时候,背靠着镜子就能与人相依,掌心贴着镜面就可以牵手。她还记得自己把嘴唇印在镜子上,一个人,也可以和她哥接吻。
“你也要这样对我……”谭鸣说话的声音甚至带着颤,谭溪没见过他这样失态过,眼里有水要落下来,她伸手去摸,却被人一掌挥开。
“爸用照片威胁我,丢了工作可以重头再来。妈,妈拿着监护权也来逼我,没事,都是可以解决的事情。奶奶……哈……我他妈对着一个畜牲跪了七年,我对着一个性侵我妹妹的人跪了七年,被逼着去结婚,去经营一个黑心企业……你也来逼我了……谭溪,为什么你也来逼我了……”
谭鸣重复着最后一句话,仿佛一棵树被抽空了生命,从盛夏狂妄的姿态变成了一具空壳。他蹲下来,比谭溪还要矮。
从来都是她哥站在前面,那个背影无上安全。她躲在背后,风雨吹不到她。
什么时候,她哥变得比她还要矮了呢?
“监狱里你写信,说好恨我,要让我也尝尝被丢下的滋味。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不是这样的孩子。信里的话我是不信的,但时间久了,我也不确定这是不是为了安慰自己找的借口。
“你计划好的陷阱,我乐意跳,没关系,可不是一切都能从头来过……七年啊谭溪,我变了你也变了。”
她哥蹲在地上,缩成了一个很痛苦的姿态,好像胃痛,好像在抱取什么,最后却只握住了他自己。谭鸣嘴里吐出来缓慢冗长的话语,谭溪听不明白。镜子里只有她自己的影子,背靠着背,相互倚靠着没有倒下。
眼里没有泪,为什么没有泪呢?心脏破了一个口,有人正在把它撕裂,伸进里面去握最软的肉。
“我说过的,你敢带女人回家,我就再去杀了人坐牢。我还说,你要是敢把’我爱你’这叁个字当玩笑,我就让你玩蛋。为什么不听呢,为什么不能把神经病的心也当做真心呢?”
为什么,我在监狱里等了七年,你为什么一次都不来看我。
她声音平缓,几乎没有什么颤音,仿佛说着最稀疏平常的话语。
“谭鸣,我不爱你了。”
2012年的世界末日不曾到来,人类如今依旧生机勃勃地在这片大地上生活。
又是平安祥和的一年。
厕所里听不到一点声音,长久的静默,地板上印出来两道影,谁都没有开口。
许久,谭鸣喘了两口气,起身打开水龙头抹了一把脸。
她听见无数水滴粉身碎骨的脆响,空气安静得要死,起伏的呼吸却告诉她要活。
门锁开了,谭鸣的身影挺得笔直,仿佛刚刚蹲在地上的身影只是错觉。人类太无力了,眼睛可以被欺骗,耳朵也可以被欺骗。大脑接收所有的外来信息,情啊爱啊恨啊,却不能做出来正确的判断。
她哥的声音留在了她身边,像抛在海面上的树叶:
我被他们关了七年,你有没有一刻也心疼过。
今年是第八年了,谭溪……爱我的人,我爱的人,最后我什么都没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