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遇想过当他和訾落的事情被徐美音发现会是什么样子,可是他每每又侥幸地想,他和訾落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再近也是正常的,哪会轻易被发觉。
可这一回错在他自己,他临走前忘记了锁抽屉。
越期望的事情越不能如愿,越害怕什么越会来什么。
江遇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在经历这些。
徐美音目光一直停在那枚玉上,余光看见一道人影后转过了头,那眼神足以把他割了千万遍。
“又去找訾落了是吗?”说出的话像是压着浓浓怒火,徐美音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解释解释,这些都是什么?”
车票和照片凌乱的放在桌子上,江遇看见了最上面那一张,是他和訾落去云港玩的那次,两个人带着草帽笑着看镜头,连同身后的阳光一起照了进去。
“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徐美音的手一直在抖,“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你都敢干这种事,你的脸呢江遇,你还要不要脸了,啊?”
“你这是在干什么你知道吗?你一个男孩子,你怎么能——”那些词汇徐美音无法说出口,眼睛里的恨意从话语中传达出来,她猛地抓住那枚玉朝他走过来,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恨极了一般,“这枚玉是你谢阿姨家祖传留给她以后儿媳妇的,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江遇抿着嘴一言不发,目光随着徐美音的手移动,他觉得下一秒徐美音就会把那枚玉摔得粉碎,如同他和訾落岌岌可危的关系,一旦破裂,无法复原。
徐美音握紧了那枚玉,手指捏的发白,说出来的话仿佛是从齿间磨碎:“你对得起你哥吗?你想想你哥!想想你爸!你爸才离开没几年,你天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给你这条命是让你这么来报答我们的吗?我们哪儿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来恶心我?!”
也许是因为知道这枚玉有多重要,徐美音到底只是握在了手里,长长的红色绳子坠下来跟着摇晃,江遇看着,却在想,不会摔碎就好。
见他一言不发,徐美音怒火更盛,转身抓起了桌上的车票和照片,手颤抖着,用这些纸张一下又一下打着他的脸:“原来这几年你没少往他那里跑啊,什么在学校实验室……江遇,你现在撒谎成性了是不是?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知道吗?!”
话音未落,这张四四方方的纸片已经朝他的脸扔过来,也许是棱角太尖的缘故,也许划破了皮肉,江遇感觉到脸上一阵阵刺痛。
这些纸张在空中停留,不到几秒钟,静静落在地上,以及他的脚边。
江遇垂头去看,那是某个夜晚,他和訾落一起看星空的合照。
是他们都还在这座小小的城市里,真正快乐的时光。
徐美音的怒火一个小时都未散,老人家睡梦中被吵醒,拄着拐杖慢慢走来,江遇余光看见她的身影才动了动,阻止了余老太的脚步,把人送回了屋里。
“你也知道丢人啊?你姥姥要是知道这件事得活活被你气死!”徐美音用力地在他胳膊上扭了一把,“你以后不许再去找他,不许再和他见面!别人a大高材生,你是个什么东西!”
江遇突然笑了。
“妈。”他小声地问,“你知道我当年高考的分数吗?”
徐美音当然不知道,他高考的分数就连訾落都不知道。
江遇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觉得这种辩论毫无意义,已经过了两年之多,他已经选择了留在漳城,当初考了多少分又有什么用呢。
他已经被困在了这里啊。
徐美音什么都听不进去,她死死抓住江遇的衣领,重复道:“你以后都不要再跟他见面,联系方式删掉,如果让我看见你打电话你这手机也别想要了听见没有?!”
江遇不说话。
“……行,江遇。”徐美音知道他这是无声的抗拒,一把把他拉出门外,“你跟我走。”
轿车在路上快速行驶,停下来时江遇看见了这是什么地方。他一路几乎是被揪着上去,他以为徐美音是带他去见江德志,哪知最后来到了江莱的墓前。
徐美音指着墓碑,看着他:“你现在对着你哥说,说你干了什么事,说给他听!”
眼前的人笑得灿烂,江遇往后退了退,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见江莱,也不想在江莱的墓前争论这些,他张了张嘴,无力道:“这跟我哥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徐美音咆哮着落泪,打断他,“你以为他是怎么死的,是为了救你!”
……霎那间,仿佛五雷轰顶!
江遇呼吸一停,惊骇的看着徐美音,听见她歇斯底里地大哭着:“你以为他真的是因为抢救无效死亡吗?不是!不是!他是为了救你,为了救落水的你!”
“那时候他才刚出院没多久啊……”
“那时候,进手术室后……医生,跟我和你爸说,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我,我怕得不行,怕我儿子就这样离开了我,”徐美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已经无法完整地说完一句话,“可是他挺过来了,那么危险的手术,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三十啊……我儿子,他还是挺过来了……”
“结果为了救你,死在了天安湖!”徐美音悲愤地指着他,“我的儿子为了救你死在了天安湖,那年他才十五岁啊!你凭什么啊江遇!”
江遇脸色惨白,听见徐美音的声音一字一句在他脑海中炸开,他茫然不知所措的站立着,头痛欲裂,往日零零散散的记忆在此刻完整的浮现在脑海里,那个溺水的噩梦带来的窒息感刺激着他的神经,令他喘不过气。
那个梦里黑暗寂静,无法呼吸,他坠入湖底,有人在喊他,带着恐慌和担忧,原来那是来自江莱的声音。
原来那些不是梦。
从记事起江德志对他的厌恶,打骂,冷冰冰的眼神,周围人远离他,亲戚不喜欢他……一切都有了原因。
尖锐的疼痛使他无法站立,江遇单膝跪地,灵魂出窍般看着江莱的黑白照片,徐美音的声音还在耳边响起。
“你一直都在怪你爸对你不好,你有什么资格怪?你有什么资格怪任何人?你害死了我们的儿子,我们还要对你百般疼爱吗?!”徐美音的声音早就破裂,她一巴掌一巴掌打着他,“你现在对着你哥说,说你用他救回来的命搞同性恋,说!”
江遇一动不动。
“早知道你是这样的,当初你就该死在那个湖里,还救你干什么!”她跪在地上,哭着求着,“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
江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没吃没喝,床头上的手机反复亮了又灭,直至最后没电关机。
从墓园里回来后他一句话都没说过,脸上是未消的巴掌印。徐美音在客厅里坐着,眼睛肿得如核桃般。
他依旧没给徐美音答案。
余老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按下门把打不开,她伸手敲了敲江遇的房门,说让他出来吃饭。
没人理,她又去看徐美音:“你怎么还不去做饭?弄点饭给小遇吃。”
“吃什么,饿死他算了!”
余老太手攥着衣角,又敲了几下房门,喊了他一声。
百花街里谁家一有什么事向来瞒不住,江家这么大的动静早就被传开,只不过那些人并不知道因为什么,而且也习惯了江家隔段时间闹一回,感叹几句便扯开了话题。
只有谢小安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站在院子里听着徐美音和老人的对话,一个不解,一个狂躁。訾成民好奇地问她什么事,谢小安想了想远在a市的訾落,什么都没说。
徐美音熬了整整一夜,脸色蜡黄,憔悴不已。她给余老太准备了一些简单的饭菜,转身去敲江遇的房门。
没人理,她用脚踹,出去又拿了个铁棍一下一下狠狠地砸。
江遇从角落里抬起头来。
徐美音冷眼看着他,那眼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刺骨:“哪怕是这样,你都不愿意跟他分开是不是?”
江遇全身冰凉,低下头去不再看她。
“……你怎么不死啊。”徐美音说,“当初死的人为什么不是你啊,你看看现在,你克死了我的儿子,克死了我的丈夫,养了你这二十多年,我几乎一无所有了。”
“你留在漳城觉得委屈是吧?没有我们,你估计早就被野狗咬死了,哪还有命让你去搞同性恋啊。”
她的话字字像针,一点一点扎进皮肉,江遇身体轻轻颤抖着,如狂风中的落叶。
徐美音手里还拿着那根棍子:“我再问你一遍,你和他断不断。”
几秒后,一股剧痛从背后传来,江遇承受不住整个人往前趴,闭上嘴巴忍着没哼出声,抬头看见余老太出现在门外。
“你干什么呢!”在第二棍落下去之前,余老太大声地喊着,试图想要阻止徐美音,“你总打孩子干什么!你看看从我来之后,你哪回不说他,你这个当妈的怎么能这样对孩子?”
徐美音红着双眼,近乎于癫狂:“你别管!”
“我怎么能不管,你打我外孙我肯定不同意!”余老太用拐杖戳她,把江遇护在身后,“你出去,出去!”
“你出去才对吧!我说了你别管,你什么都不懂!”
老人家已是高龄,情绪不易激动,更别说徐美音现在也是理智全失,江遇忍着痛站起身来搀扶住她:“……姥姥,没事的,您先回屋。”
余老太一把抓住他:“走,我们走。”
徐美音伸手把他扯到了一边:“你留下!”
“你这是干什么……”余老太气得直接上手打她,“你看看小遇被你打成什么样了,你想要把他打死吗?”
徐美音被推搡的烦了,尖叫一声又吼道:“我说了你什么都不懂——”
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话,紧接着是江遇的惊呼在耳边响起,徐美音睁开眼睛,看见的是没站稳摔倒在墙边已经一动不动的老人。
120车子开进了百花巷口。
一条街上不少人出来看,而江家人走得匆忙,连门都没来得及关,谢小安站在门口目送120的车渐渐远去,伸手把江家大门关上了。
在这天晚上,她接到了訾落的电话。
訾落已经一天没联系上江遇了。
他站在租的小屋里,旁边是一架昨晚刚刚送来的钢琴,他惊愕不已,工作人员告知他是一位叫江遇的先生买下,要求送到这个地方来。
看着眼前的钢琴,几乎是立刻,訾落就明白了为什么江遇这几年一直在坚持打工。
他想赚钱送他一架钢琴。
从心底涌出密密麻麻地刺痛感,訾落拿出手机,却没打通那个电话。
手指停在黑白琴键上轻轻按下,四周回荡着钢琴的音色,像极了沉重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
他坐在落地窗旁,目光悠远,静静看着远方,没再拨打那个号码。
“家里还好吗?”
“好,都好。”谢小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就跟之前一样,三百又长胖了,都挺好的。”
訾落轻轻嗯了声,谢小安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
他盯着琴键看,犹豫不定要不要问,谢小安在这时开了口,语气像往常一样跟他聊家常:“不过小遇家挺闹腾的。”
訾落微微睁大了双眼。
谢小安说:“好像是因为小遇去了趟a市被发现了,回来后你徐阿姨特别生气,这会儿一家人都去医院了。”
“医院?”訾落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江遇怎么了?”
“他没事。”谢小安停了两秒,“是他姥姥。”
訾落沉默。
谢小安坐在院子里看着天,叹了声,语气缓慢:“你还记得江遇小时候来咱家玩,咱们都闭口不提江莱的事,每天担惊受怕他会想起来。你徐阿姨也跟我说过,说她这辈子都不会让江遇知道这件事情,到现在二十二年了,我觉得小遇不会想起来了,挺好的。”
“但是昨天吧,你徐阿姨拉着江遇去了墓园,我猜啊,可能是带他去见江莱了吧,走的时候很生气,回来后逼着小遇下决心,小遇不肯说话,但我知道小遇什么都想起来了。”谢小安停了下来,依旧没听见訾落说话,她继续道,“你徐阿姨说过,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江遇,不希望他有心理负担,不希望他一直带着这个负担生活,你说她为什么突然说出来了呢?”
谢小安说:“有些事情妈都明白,所以你也明白,是不是?”
訾落后退数步,身子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看着窗外夜色的光亮洒在了钢琴上,慢慢又消失不见。
电话挂断,周围恢复了寂静。
该来的总要来的,早晚的事。
老人家经不起这么一摔,抢救无效离世。
余老太几个女儿全都到齐了,老大徐庆第一时间买票回了漳城,现在还在路上,徐美音坐在那儿,像是一具躯壳。
她一路丧失神智似的回了家,江遇一直在身后默默跟着她。
他跟老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大舅徐庆家里守孝,屋里摆放着棺材,正前方放着余老太的照片,身边的人来来往往,烧了纸钱又退了出去。
徐美音在一旁瘫坐着,身上披了一层白布,老人家的儿女到齐了,半天也说不上一句话,也没有主动跟他说话。
他们并不知道老人去世的真正原因,徐美音只是说,是她没有照顾好自己的母亲。
江遇默默地听着,眼睛里黯淡无光。
他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余老太的墓立在了附近的土地里,江遇一声不吭跟着徐美音回了百花巷,周围死寂,母子俩站在客厅里一言不发。
“……江遇。”沉默了半晌,徐美音说,“你不是一直想走吗,从哪来回哪儿去吧,回你亲生母亲那。”
江遇看着她的背影,一步一步往前。
“你从来不听我的话,我还要你干嘛。”徐美音没回头,“走吧,我一个人也能过。”
……
江遇攥紧了手指,心里绞痛一阵高过一阵,他思绪混乱,像是什么都理不清了,只有一个念头深深刻在了他脑子里——
他又害死了一个爱着他的人。
余老太从他还小的时候就很疼爱他,偏爱他,保护他,那是他童年里来自亲人为数不多的宝贵记忆,平时学习忙,他一直非常挂念着老人家,过节总要跟着回去看一看。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会间接害死这个人最疼爱他的人。
“对不起。”他颤抖着呼吸,声音小小的,哽咽着,说,“……我听,我答应。”
窗外夜色浓,到处灰蒙蒙一片,像起了大雾。
江遇拿出手机,看见他和訾落的聊天记录停在八天前。
他的手用力地揪着头发,像是压抑着的情感无处宣泄,只能把脑袋轻轻往墙上一下又一下的撞,从嗓音里发出了痛苦的嘶吼。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拨打了那个号码。
对方好久才接听,那边更是静得吓人,几分钟过去,没人先开口,连一声问候都听不见。江遇不知道訾落此刻在做什么,他望着窗外被雾遮住的朦胧月色,听到三百在隔壁一直叫个不停。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到了訾落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开了口:“……钢琴收到了吗?”
他的声音实在太哑,听得让人心惊。訾落站在巨大的落地窗旁,看着同样的天空。
“收到了。”他缓了缓,“太贵了,钱你可以自己留着……”
“我要钱也没什么用。”江遇打断他,“钢琴……你的梦想嘛,我早就想送了。”
訾落哑然。
江遇跟着沉默了会儿:“我,姥姥去世了。”
“因为护着我,不小心摔倒了。”他出神地望着手指,那里泛着点点亮光,“因为……”
他没了声音,訾落却听懂了他的沉默。
江遇扯了下唇角,苦笑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留不住那些爱我的人……江莱,还有姥姥。”
“你跟我说,要在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里寻找变好的方法,你找到了吗?”他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对不起落落,我没有找到。”
“我感觉我找不到了。”
外面刮起了大风,呼啸的声音隔着厚厚的窗户听得真切,a市的大街依旧繁华,到处亮着光点,映在了訾落的瞳孔中。
他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落落。”江遇说,“弹首曲子听吧。”
訾落在钢琴前坐下,把手机放在了一旁,手指垂在琴键上,感觉到两只手在轻轻发颤。
琴声响起已经是几分钟之后了。
屋里没有开灯,江遇坐在角落里,在琴声响起的那一瞬间没忍住红了眼眶,他忍得喉咙剧痛,把脸埋进了膝盖中,不想让喘息传到訾落耳朵里。
一直以来,他把自己包裹的像个铁桶,唯一一个能走进他世界的人只有訾落,他的喜怒哀乐牵扯着訾落的人生,訾落的世界里好像没什么不开心的事,所以,他带给他的,永远都是最亮的一道光。
一直以来,他不懂如何去珍惜一段感情,不知道该怎样让事情变好,所以他一直在躲避,躲着不见,躲着不处理,以至于他和家人的关系越来越僵,成了现在的局面。
从小到大一直以来……他不知道要怎么要守护住和訾落的这份感情,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在一起的逐渐沉溺,他一头栽了进去,没想过要走出来。可他忘记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离开的不再归来,失去的不再拥有,大多时候人们都带着遗憾度过这一生。
可在此刻他也真实感受到了,强行让自己从一个人的世界里剥离出来的痛楚,像有把刀一下又一下在他心口上划着,直至最后的破碎不堪,鲜血淋漓。
他好像总留不住爱他的人……一个一个都在以残忍的方式离开他,措手不及,不容他反应。可现在訾落还在这里,他知道在什么位置,耳边还响起他的声音,可最让他无力的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訾落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明明看得到,明明触碰得到,明明听得见。
琴声悠悠,缓慢沉重,伴随着訾落微微颤抖的声音,江遇把那首歌的旋律牢牢记在了心中。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心房……”
对不起。
他听着訾落颤抖的歌声,连这三个字都说得断断续续,他一直在重复,哪怕訾落不爱听。
……对不起,落落,对不起。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守护他身旁。”
……
琴声突然停了下来,恢复了平静。
谁也没有先挂断,谁也没有再开口。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明白,一旦挂断,断掉的不止是这通电话,还有他们这二十二年刻骨铭心的时光。
江遇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我的世界就像是一片沼泽,你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让我以为我脱离了黑暗,可现在我才发现是你陪我站在黑暗之中,原来我从未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