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
鹿其光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身上多根试管针线穿插,一头连通血脉, 一头连通各种仪器,脸上还带着氧气罩,看上去就是重病垂危的样子。
鹿呦在程泽允来之前已经跟母亲了解过情况,刚刚她就是从这个病房走出去接程泽允的,所以早有了心理准备, 下午早就经历过大惊大恸的心, 此刻倒是平静得紧。
她侧头看程泽允,想看看他面上的表情, 也想知道他此刻的心情。
程泽允抿着唇, 察觉她的注视后回以一个鼓励的眼神。
他无声地说了一句“放心”。
放心,没事,有我在呢。
鹿呦应喏,两人走进病床前。
医生早就下了病危通知书,让家属做好准备, 估计也就这几天了。
这病去年就发现了, 癌症, 末期。
没得治,治了也就是多拖延几天半个月的时间。鹿其光刚知道病情时也曾有接受不了的时候,但很快就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和决定, 顺其自然, 配合治疗, 但也不拼死求医, 不想为了多活几天活活受罪。
陈彩卿从医生处听到丈夫时日无多的消息后,曾经打算联系鹿呦,但被鹿其光压下了,说是生死有命,何必让女儿多一层烦恼,反正,这辈子两人也没对头过,现在快到生命尽头了,就互相放过吧。
这父女二人,虽然不对盘了十几年,但其实性格是很像的,倔脾气,嘴硬心软,不轻易服从,陈彩卿又不是个特别有主见的主儿,或者说这两父女她谁也劝不过,一来二去的,鹿家的氛围就奇怪了这么多年。
陈彩卿没想到女儿出去一趟,接回来的竟然是程泽允。
她站起身来,打了招呼。
程泽允忙让她坐下。
陈彩卿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怎么……”
鹿呦握住程泽允的手,得到程泽允的回握后转头冲他扯出了今天以来的首个笑容,大方对母亲说:“我男朋友。”
要是平时,陈彩卿肯定要诧异地拉着鹿呦问个长短,还有程泽允也是,虽然她一向对他好感度颇高,但如果要做女婿,那要求就不一样了,也得好好盘问盘问。
可是现下这情况,陈彩卿叹气,还是算了,以后再说吧。
“是来看她爸的吧?你也坐下。”边说边给两人指了位置。
程泽允来了,这走动忙活的事情就落到了他的头上,陈彩卿把他的表现看在心里,偶尔也会问问鹿呦一些不咸不淡的关于两人感情的问题。
知道他跟女儿的关系,陈彩卿见到程泽允就不像之前那样带了粉丝的情绪了,反而有了长辈的感觉。
她看着两位年轻人在病床前忙前忙后的,竟有一种恍惚感,就像是自己去世的儿子长大了回来了,两姐弟正在父亲床前尽孝。
这般想着,她看程泽允的目光又温柔了不少。
要是女儿跟他能走到最后,那他也算是自己半个儿子了。
她一向信命,此刻她觉得鹿呦在这个时候把程泽允带回来,那就是命中注定的,本来对两人之间年龄差距的顾虑都消减了不少。
几个小时过去,三个人虽然话不多,但慢慢的竟也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亲情的感觉。
直至晚上,三人也没有等到鹿其光有精神头的时候,除了医生过来做抽检,观察各种仪器数据时鹿其光翻翻眼帘让大家知道他是醒着的,其他时候,病房里都是一片寂静。
医生早就下了通知,就这两天了,谁去问都是没办法,只是劝家人好好陪伴最后的时光。
鹿呦也从一开始想要联系各种专家看看能不能挽救,到最后慢慢接受了现实。
直至第二天清晨,情况依然如此。
陈彩卿让两个年轻人出去走走,别总闷在病房里。
程泽允乖巧的拉着鹿呦出了门。
他想带她到楼下散步,还想说说有趣的事哄她开心,但是又怕她觉得自己是同理心不够,事不关己才能如此轻松,便把那些无关痛痒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
对有心事的人来说,或许安静的陪伴也是一种抚慰方式吧。
两人坐在医院园区里公园的长椅上,阳光暖暖的,洒在身上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巧克力,若是在平时,这种天气跟程泽允坐在一起沐浴清晨,应该是温暖柔软且安逸的。
但现在,即便是远离住院大楼几十米远的地方,她似乎都能闻到那股熟悉的医药用水的味道,心里的重担难以卸下。
鹿呦:“以后都不想来医院这个地方了。”
程泽允揽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
“你不该来的。”她看着程泽允俊秀的侧脸最近多了几分凌峻,眉心也不似往日舒展,像氤氲着散不开的云,她觉得自己把一个本来阳光爽朗的大男孩弄成这样,真是不该。
“我庆幸自己来了。”不然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一切,他怎么忍心。
鹿呦也不坚持这个话题,枕在他肩膀的脑袋动了动,找到合适的位置后,慢慢有了倾诉的欲望。
程泽允安静地倾听着,只偶尔的回一句给予回应,表示自己正在认真聆听。
“我小时候经常觉得这个家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这个家,早点离开最好。等真的长大了,我也有很多的钱了,却舍不得了。”
“我原来以为我是舍不得我妈,想着有个远方的家总比孑然一身要好。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也舍不得我爸。”
“如果爸爸走了,这个家还能算家吗……”
阳光渐渐铺满大地,花坛里幽幽散发着花香,鸟雀在枝头唱歌……女孩说话的声音不再,与之交换的,是倦急极思睡下的平缓呼吸声。
两天没好好睡觉的女孩,终于抵挡不住睡了个浅觉。
男孩一动不动,表情温柔,唯恐把她惊醒。
如此,消弭了清晨的沉重。
-
两人回到病房,陈彩卿让鹿呦陪她出去买一些日用品。
程泽允便成了唯一守在病房里的人。
不知该说是碰巧还是预谋已久,鹿其光突然醒了。
而且好像精神不错。
程泽允想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
鹿其光稍显浑浊的目光在发现屋里只有两个人后,直直地向程泽允看来。
程泽允起身想叫护士。
鹿其光却把他叫住,“别叫了,我自己知道自己情况。”看到程泽允停了动作,他说,“可以聊聊吗?”
这两天他基本都在昏睡中,但偶尔醒来片刻,也从妻子口中得知这位是女儿的男朋友了。
作为一位父亲,他从前没尽到责任,现在却想摆出长辈的谱子来,他自己也觉得挺可笑的。
可是这谱,他必须摆,能为女儿撑腰的机会,或许就只有这次了。
“我对你也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你能够真心对呦呦。”大概是精神好了,他说话不似前几次醒来时的无力,表情严肃,语气中还显出了以前的一点劲道来,“别伤害她,一直对她好,这就是我作为父亲对你最大的要求,你能做到吗?”
程泽允抿唇,棱角坚毅:“我一定会的。”
看到他表情,鹿其光表情稍稍柔和了点。
“自从……她弟弟去世后,我两关系一直不好,她没能从我这里感受到什么爱,如果,如果可以,你帮我好好补偿她吧。”说到最后,他眼角竟然起了泪光。
这几天病痛折磨下都不曾喊过痛累的老人,这一刻的脆弱却更加让人动容。
程泽允更加珍重地点头。
“家里一家之主不在了,以后她们两母女,就拜托你了。”他翻起手掌用手指在程泽允手上点了点,他没力气像前辈那样拍着他的手掌嘱咐他,只能这样做做表面上的仪式。
瞧见程泽允年轻稚嫩的脸,鹿其光思索片刻,又道:“你别太有压力,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准,呦呦她,我知道她一个人也会肩负起这个责任的,她性格要强,不认输,像我。”他直视程泽允的眼眸,“我就是希望最难过的开端,你能陪她一起度过。”
程泽允知道他是对自己跟鹿呦能不能走到最后没有十足的信心,便退而求其次只求他能陪她度过最难熬的时候。
程泽允翻手握住鹿其光的手,坚定的回视他的目光。
“伯父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她们的,不是暂时,是一直,她们以后就是我的家人。”
听见他的承诺,鹿其光眉眼舒展开来,本来被病痛折磨依然现着凌厉的脸上,此刻只剩慈祥和安心。
那是男人之间的承诺。
他们都明白。
罢了,鹿呦这一辈子他就没插过手多少事,如今要走了,他就是想插手也插手不了了,只希望她遇到的这个男孩是个好的。
他又看了看程泽允,带着深究。
爱情这种事说不准,但这个男孩,他相信他是个有情义的人,那就够了。
鹿呦和陈彩卿回来时,鹿其光又睡下了。两人习以为常,两小时后看到他醒了而且精神还长进不少,母女两还开心地跟他说了会话。
程泽允没把鹿其光跟自己说过话的事说出来,那是两人之间的秘密。
也可以说,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交接仪式。
半夜里,鹿其光走了。
医生在各种检测后向家属宣告死亡信息,话里带着公式化的哀悯。
看着各种试管从鹿其光身上抽离,那张威严了一辈子的脸被白布盖上,鹿呦这两天一直故作坚强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
她明明哭得厉害,但因为压抑着,硬是把声音给活活憋了下去。
豆大的泪花从眼眶一直涌出,无声的眼泪更让人心疼。
但很快,彻底发泄过后,她就把泪水止住,甚至开始安慰同样凄风苦雨的母亲。
“爸爸只是解脱了。”
才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她就恢复了坚强,即便只是表面的,也同样让程泽允惊讶。
她留给自己悲恸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刻钟,然后就开始努力执行自己的责任。
鹿其光说得对,鹿呦本身就拥有坚强意志,她能靠自己撑过去,即便没有他。
但程泽允知道,鹿其光说的也不全对,他或许比他要了解鹿呦,她只是喜欢强撑,起码在母亲面前要做出撑起一个家的样子。
内里的脆弱,被她压抑碾碎,然后像细小的颗粒渗入血脉,轻易不再露于人前。
知道吗?那种情绪,才是更伤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