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简大病初愈,十分吃力,阿成冷眼看着,只问:“很重吧?”
“嗯。”路简以为他要自己分担,正要说不用。
阿成并无此意,抬脚便走,“这都是人们的心意,你觉得很重,就要懂得尊重,懂得珍惜。”
路简点头,“我知道呀。”
阿成停下脚步,回神直视路简的眼睛,“如果你珍惜,你就不会那样说话。”
“哪样?”路简未觉自己刚才的话,有丝毫不妥。
“就像你现在这样,浑不在意。”阿成边走边说:“听蜀大夫说,道长的心脏被毁,现在是一颗石头放在心口。我无意责备道长,只是略有感慨。”
“感慨什么?”
阿成道:“感慨道长,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如今?”路简道:“跟以前不同吗?”
阿成道:“我不知,那时我还疯傻,没有记忆。可我知道,道长不顾个人安危解救他人的,想来也不是现在这般。”
“我明明做了一样的事。”
路简也知道自己身上的变化,他当下做得每件事,完全基于之前的判断。
阿成只说:“可是没有真心。就像刚才那两个人,真正的感激和虚伪的客套是不一样的。如果他们就是送个礼走个过场,大可放下东西就走。可他们关心你,送来的东西每一样都饱含心意,都是对道长你的祝福。”
路简猜测:“是说我不该拒绝吗?”
“不是不该拒绝,而是不该那样拒绝。要发自内心,从他们的角度去考量。坦荡接受他人的好意,拒绝的是因此给他人带来的麻烦。道长,我这么说,你可理解吗?”
路简觉得混乱:“归根结底不都是拒绝吗?”
阿成意识不知如何回答,只道:“你跟悦人姑娘,真的很像呢。”
蜀茴恰好在厨房熬药,阿成见到他,眼睛顿时就亮了。反观蜀茴,态度恶劣许多,看到阿成眉头一皱:“你怎么还没回家?前段时间确实忙不过来,现在都没有病人了,你还在留在这里干什么。”
阿成道:“蜀大夫,我说过要拜你为师。”
“我不收徒,东西放下赶紧走吧。”
阿成原地放下东西,当即就跪下:“蜀大夫一日不答应我,我就这么一日跪着,直到你答应我为止。”
蜀茴更不爽:“你威胁我?”
阿成连忙摆手:“不敢,不敢,我只是想表达自己的诚意。”
蜀茴道:“真有诚意就滚回家。”
阿成惊喜道:“是不是我回家您就肯收我为徒了。”
“滚回家别再来了。”
阿成本要站起来,一听这话又跪了回去。“那我还是跪着吧。”
蜀茴见说不动,着急上火道:“你图神马?钱吗?这么几年功夫干别的早发财了。”
阿成坚定道:“不为钱财,我想成为蜀大夫一样的人。”
蜀茴道:“像我一样暴躁的人?还天天被别人指着鼻子骂,没有医德?”
阿成道:“那时别人不了解真相!您医术高明心地良善,怎会没有医德。”
蜀茴懒得跟他拉扯,指着门外道:“这世间不止我一位大夫,出门左拐右拐,随便一个胡同,都有肯收你的人。”
阿成倔强道:“我不,您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看过您救人,我就相信您。求您不要拒绝我,我孤苦一人或者也没意思,就想跟您学习行医济世。”
“那你就去死。”蜀茴说话难听的毛病又回来了,他烦躁道:“我压根不想济世,你看走眼了。”
阿成委屈地红了眼睛,依旧不肯起身。
“你不劝两句吗?”燕尧不知何时出现,对路简说道:“这要是搁以前,一定会帮阿成说两句好话。”
路简无意多管闲事,可燕尧开口,他总不能无动于衷:“蜀大夫,你就收了他吧。”
路简平淡的语调突兀地插进来,反而令气氛急转直下,降到冰点。蜀大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拂袖走人。
阿成慢吞吞起身,捡起地上的东西。他道:“道长,如若不是真心帮忙,就不要开口。”
虽说知道路简不是成心,阿成的语气中还是少不了埋怨。
“我做错了么?”
燕尧不知说什好,气得直抽气:“你简直,简直,简直……”
燕尧简直了半天,也没说个所以然,直接穿墙离开。路简想追上去,心口倏然出来一阵摩擦的痛感,只能留在原地缓一会儿。
路简今天招惹很多人,不想再横生枝节,决定回房间去。途径庭院,恰好看到悦人在池边喂鱼。
他走上前去,以前觉得悦人的喜好十分无聊,此时也起了兴趣。毕竟无论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惹不找几条鱼。
“要吗?”
悦人见他过来,递来一把碎骨。路简接过,一颗一颗扔向池中,看着池中锦鲤在碎骨的落点来回游动。
悦人目光盯着池面,突然道:“对不起。”
路简不明所以,悦人又道:“让你变成这样。”
“没关系。谁也没想到会是崇予。”
悦人摇头:“我该想到的。他刻意隐藏身份,分明是害怕我在别人的记忆中认出他来。”
“不能怪你。”
路简想起之前一时怨恨,曾对她恶言重伤,道:“对不起。”
悦人同样疑惑。
“那时说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悦人还是李悦时是爱笑的,现在却寡情冷淡。他想通阿成和崇予说他像悦人的原因,悦人的心,真的是用石头做的。
“没关系。”
路简看着自己的心口,没头没尾问道:“会疼吗?”
悦人跟他处境一般,很快明白他的意思,回答道:“会的,像一个柔软的东西不断涨大,却碰到了磨砺坚硬的石壁,磨得生疼。其实不在意就不疼了。”
悦人没有说后半句,路简却明白了:但是做不到。
“你疼了很多年?”
悦人没有直接回答:“没事,以后都不会疼了。”
阳光明媚而充足,依旧照不暖悦人的身体,她的皮肤呈现一种不正常的青灰,像一具死尸。
路简指着悦人裸露的手背,问道:“你的皮肤?”
悦人以往还会笑一笑,现在面对路简,完全没有了顾忌,直接道:“石头做的心,用久了就这样。”
路简知道她在撒谎,她以前不这样。但是此刻他对于任何事,都不是真的感兴趣,也没有深究。
路简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平城,平城的人们为了庆祝劫后余生和英雄的苏醒,决定举行一次盛大的庆典。李宅的每一个人都收到邀请,除了悦人脸色太过瘆人没来,其余都参加了。
庆典的中心就在戏台,台上台下都点着篝火。台上是艺人的领地,他们在篝火下方表演惊险地动作,引台下众人不住惊呼鼓掌。附近还有提供零食饮品的小贩不时叫卖。
路简丝毫不受影响,坐在人群中,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道长,请用。”
有人端来一碗甜羹,路简记得白天阿成的教训,点头接过。他以前爱吃,现在也提不起兴趣,囫囵一口喝完,只觉甜得发腻。
台上的表演结束,老班主站在戏台中,沧桑却富含力量的声音,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乡亲们,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现在一切过去,我们无一伤亡。这一切都要感谢路简道长,现在有请道长上台讲两句!”
众人一听,哄然附和,怂恿英雄上台讲话。
“欢迎!欢迎!”
“道长,讲两句!”
人们将热切的目光投向路简,他手中还端着个空碗,顺带打了个饱嗝,引的众人一片哄笑。
路简起身,将碗放在凳子上。没人告诉他有讲话环节,他没准备。路简判断这也是人们的好意,于是没有拒绝。走到台上,看着台下众人兴奋的脸,他只能干涩开口:“谢谢,英雄不敢当,只是力所能及。”
众人热情鼓掌,鼓励他再多说两句。
路简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应该说什么。看着平城人兴奋的脸,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崇予,好心提醒道:“危机还没有过去,大家高兴的太早了。”
底下一片哗然,人们没想到路简会说起这个,纷纷交头接耳。
“危险随时有可能再度袭来,大家要提前做好准备。”
这下人们彻底噤声,周围只剩下篝火燃烧哔哔啵啵的声音。谁家的小孩被吓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孩子们的声音极具传染性,一个很快变成一群,哭声此起彼伏。
老班主连忙上台,将路简推向后台,道歉道:“对不住了,诸位,夜深了,大家再点回去休息吧。”
有人骂骂咧咧,无非是说零食难吃,戏太难看,却都没有去骂路简。
众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而罪魁祸首,却浑然不觉。
“你觉得自己是好意?”
老班主也生气,一口老烟直接对着路简的脸喷。
路简道:“我只是说实话。”
老班主道:“不能以后再说,非得今天?”
“早知道不好吗?”
老班主泄愤一样咬了一口烟嘴,责难道:“你以为大家不知道吗?谁不知道你被袭击了?谁不知道危险没过去?城门是开了,可被送走的人都被送回来了,没人能离开!这场宴会不是庆祝危险过去,而是庆祝你醒了!路简大英雄,你是希望,只要你还活着,人们就不会绝望,可是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路简低头没说话,说多错多,不如沉默。
“唉……”老班主叹息:“算了,你刚刚恢复,早点回去休息吧。”
尽管陆湜蜀茴和燕尧都来了,但路简还是一个人回去的,他被厌弃了。关于这点,路简没有放在心上。
“路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路简经过悦人房间时,听到燕尧的声音,是在谈论他,他驻足倾听。
悦人无所谓:“石头心是那样的。”
燕尧:“可你的心怎么也是石头做的?”
悦人:“那时给路简洗魂,心脏爆裂没办法。”
燕尧口不择言:“可这样,跟没心有什么区别?”
“你是说,我跟路简,不如直接死掉吗?”
悦人声音平缓明显不是生气,像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燕尧自知失言,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路简他……算了。”
悦人道:“我以为他活着就好。”
“你难道不是希望他简单幸福的活着吗?”
“什么都不在意,不就简单幸福了吗?”
燕尧道:“我现在有点明白,难怪你当时没有阻止我向路简报仇。悦人,你大概是真的不在意。”
悦人没说话,她抬了一下胳膊,似是要抚胸,结果动作做了一半手又放下了。屋外的路简明白悦人的意图,她想说:“在意的,所以才心疼。”
第二天,路简照旧来池边,跟悦人一起喂鱼。这件事对他而言,是目前为止最轻松的。这种时候,陆湜都会陪着悦人,今天还多了一个燕尧。
二人话都不多,尤其是悦人,今日她却主动开腔:“陆湜,想去看看你父亲吗?”
陆湜一怔:“我父亲?应龙?”
陆湜不确定自己的父亲是谁,只是天神都说,他是应龙的第十个孩子,所以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应龙。
悦人道:“嗯,是他,应该算是你父亲。”
陆湜明显不情愿,他没有直接拒绝,而是问道:“为什么见他。”
悦人洒下最后一把碎骨,拍了拍手里的碎末道:“给路简换颗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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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