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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孩子总是固执且简单的,他认定凡是人都该有父亲,别人有,他也得有,没有就是不正常,不圆满。
    音晚稍有失神,筷尖磕到碗沿,发出轻微闷顿的一声“嘟”。
    小星星现在还不懂事,所有的决定都是音晚替他做的。等他成年后,知道了今天的一切,必然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会不会埋怨自己剥夺了他拥有父亲的机会?
    虽然那个父亲有些狠心,也不太够格,可他能给星星的尊荣富贵,是音晚穷尽一生、熬干心血都绝无可能做到的。
    一想到这些,音晚便食不知味——自然,她也吃得差不多了,抬起帕子拭了拭唇角,抱起小星星进屋。
    今日为着雪儿的婚事,音晚没有去如意坊,第二日便赶早去,谁知刚到,便见绣娘们进进出出在收整装箱。
    音晚绕过满地杂乱的绸布针线,在里间找到忙得满头大汗的胡静容,问她这是怎么了。
    胡静容眉梢晕染喜色,抬袖抹了把汗,道:“我接了一单大生意,若是顺利,赚得银钱足够如意坊三年的收入,只需去五六个月。”
    音晚捕捉到重点:“去?去哪里?”
    “崖州啊,做的是皇商的买卖,人家要求十日内连人带货物到那里。”
    音晚正默默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胡静容又风风火火地出了去,冲伙计们喊:“仔细着些,那蝉翼纱和缭绫是上好的,若弄坏了你们可赔不起。”
    嚷完了外边,她退回来,抚着音晚的手背,亲柔道:“好妹妹,我不在的时候坊中就全靠你了,人手我带走了大半,你只需做些力所能及的生意,这剩下的存货能卖便卖,等来年入夏我回来,咱们再一同赚取桶金。”
    说完,不等音晚有所反应,又火急火燎地出去。
    “秀秀啊,那织金妆花缎裙你可小心轻放,那是我送给州牧夫人的见面礼……”
    在一片喧喧嚷嚷的忙碌中,音晚的脑子渐渐清晰。
    崖州,皇商,还把人都支走了。这事要不是萧煜干的,那才叫见了鬼。
    如意坊实在太忙,暂时闭门谢客,胡静容交代了音晚些事,便赶着她回去陪小星星。
    这么一折腾,待回到柿饼巷时已是晌午,巷子前徘徊着许多便服执剑的壮汉,有几个瞧着眼熟,但应当都认识音晚,远远便冲着她的方向躬身揖礼。
    音晚朝他们抬了抬手,快步走进巷子里,脸迅速冷下来。
    萧煜果然又摸来了,命人在院中摆了张黄花梨螭凤纹长案,抱着小星星捻动书页,教他念古文。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小星星正是活泼顽皮的年纪,窝在萧煜怀中总不安分,扑腾着小胖手,一会儿拨弄下迦南木笔筒,一会儿摇一摇紫毫笔。
    萧煜这人也真是有意思,教得如何先不说,倒是把阵仗拉摆得十足,笔墨纸砚样样齐全,精封典籍摞得小山高,萧煜手边摆了一沓澄心堂徽纸,时不时还要挑出几个简单的字写给小星星看。
    音晚实在无奈:“他才三岁。”
    萧煜头都没抬:“还有四个月就四岁了。”
    音晚没了耐心,掐腰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萧煜提笔蘸墨的手微顿,抬头严肃道:“我不放心,想趁这三个月能见到小星星先给他开蒙,万一将来寻不着好夫子怎么办?学问一事,若是起步便落下,那将来只会步步落。”
    音晚脱口而出:“他不需要……”
    “不需要什么?”萧煜语气温和:“离开了我,他便不需要好好念书,凡事力争上游了吗?还是不需要知书识礼,为自己博一个好前程?”
    “恐怕离开了我,他才更需要拼命好好念书吧。毕竟,将来他只能靠自己,他想要什么,必须吃足够的苦,靠自己的双手去挣。”
    音晚无言以对,她心里清楚得很,萧煜说得句句是实话。
    就因为是实话,所以才格外讨厌。
    她心烦起来,进屋搁羃离,挽袖子预备去厨房帮青狄和花穗儿做饭,萧煜却叫住了她。
    “晚晚,我们只剩下三个月了,你能不能拿出平常心来对待我,不要总抱有偏见。”他微瘪唇角,流露出些许不满:“还有,你太忙了,总是不见人。这样,三个月的时间大打折扣,对我不公平。”
    音晚倒退回来:“你还好意思说?是不是你把静容姐姐支去崖州的?”
    萧煜点头,承认得格外痛快:“这桩买卖是可长久做的,若你们当真有能耐,一个冲锋陷阵,一个稳定后方,将来必定财源广进。晚晚,我也不全是为了你,还为了小星星,离开我之后,你若有本事多赚些钱,小星星也能过得更好。”
    这是萧煜的反复考量过的。他必须将音晚和小星星的未来安排好,让音晚坚信他会信守诺言,为她勾画出一幅自由的图景,唯有这样,音晚才能不那么抗拒他,不那么厌恶他。
    萧煜环胳膊抱着小星星,仰头冲音晚微笑:“我饿了,我想吃你做的肉末汤饼。”
    音晚眉目疏凉,淡淡道:“我这里不管饭,还有,你刚才说错了,我们不是剩下三个月,而是两个月二十九天。”
    第93章 朕好歹是个皇帝,也忒掉价了……
    午膳是炉焙鸡、蒸鲥鱼, 一小碟酿瓜和淡晒笋干,白粥配酥饼。
    萧煜抬起筷子,又放下, 看了看音晚, 轻轻叹了口气。
    皇帝陛下既在, 青狄和花穗儿自然不敢跟他一个桌儿吃饭,两人早躲进了厨房,死活不肯再出来。
    这小院子里安安静静,只有风动枝桠簌簌摇曳的声响。
    音晚将粥吹凉, 喂给小星星, 耷着眼皮道:“要是觉得不好吃, 就趁早回宫,行宫里什么山珍海味都有,省得在这里受罪。”
    萧煜拧眉, 薄唇紧抿成一道缝,直勾勾盯着音晚:“我就不信, 做这些东西就比肉末汤饼省事吗?你分明是故意不做给我吃的。”
    音晚微微一笑:“对, 就是故意的, 就这些,你爱吃不吃。”
    她喂完了小星星,捏起帕子给他擦干净嘴,抱着他径直进了屋。
    音晚给小星星规矩立得好,用过午膳,活动了一会儿, 便依照时辰乖乖自己爬上床,拉过被子将自己的小身体盖住,只露出一张脸。
    他生了一双好看的凤眸, 乌灵清澈,眨巴着看向音晚,软糯糯问:“娘亲,等我睡醒了那漂亮叔叔不会走吧?”
    音晚正弯腰整理箱箧,想翻找出几件供小星星换洗的棉衣,闻言一滞,回头看他:“你喜欢那个叔叔吗?”
    小星星眉眼弯弯,笑得温甜:“喜欢。”
    音晚目光沉下,问:“为什么?”
    孩子还小,根本不会察言观色,认真思索了一番,答道:“他长得好看,脾气又好,说话好听,对小星星好,所以小星星喜欢他。”
    脾气好,说话好听。
    音晚忍不住笑,相信普天之下,除了星星,再不会有人对萧煜做这种评价。
    她一笑,原本寡淡的眉眼便染上了几分冶艳桃泽,人也瞧上去不那么清冷了,显露出些许柔善可亲的气质。
    小星星拥着被衾,眨巴眼问:“娘亲,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音晚稍微愣怔,目光垂落,沉默许久,才轻轻摇头:“不,我不喜欢。”
    身后再无回音,她回头看过去,见小星星已经睡了过去,双眸紧阖,呼出的鼻息轻缓又均匀,若丹珠的小嘴还微微翘着,瞧上去甚是憨态可掬。
    音晚给他掖了掖被角,低头印在他额上一吻,才放轻脚步退出去。
    饭桌前已不见了萧煜的踪影,音晚以为他早走了,挽袖子收拾起碗筷,端着走到厨房,却见青狄和花穗儿站在门边,尴尬又忐忑地踮脚朝厨房内张望。
    音晚瞠目,心道不会吧——竖耳一听,果然里头传出些锅灶磕碰的声响,萧煜拖曳着一袭华美繁复的银锦宽袍,手里捧一只青釉瓷碗,边低头吹气,边道:“晚晚,你只顾着喂小星星,自己都没有吃几口,我做了汤饼,你尝一尝。”
    君子远庖厨。像萧煜这种惯常高高在上,等着人伺候的贵人,更加不可能去研习什么烹饪之艺。
    他手中的葱花汤饼是他唯一会做的。
    还是音晚离开的这三年,他独自在寂寂深宫中消磨岁月,怀念过往,相思成疾,无处排解,便想找些事做聊以慰藉,要御厨教他音晚曾经做过的肉末汤饼。
    肉末既要剁碎,又要滚油,火候分寸都要拿捏,萧煜在膳房里泡了几日都无法领会,御厨们日日胆战心惊,生怕哪一日皇帝陛下叫油星儿或者火星儿燎一下,伤着龙体,那他们统统都该以死谢罪了。
    私下商量了一番,哄着萧煜做葱花汤饼,道两个都是一样的。
    音晚没接萧煜递过来的碗,十分慎重地抻头观察了一番,见乳黄的汤面上飘着几点油星和葱花,闻起来倒是还凑合。
    她已过惯了安稳日子,不想做“吃萧煜做的饭”这么惊险的事,负着手就是不接,与他东拉西扯:“你刚才不是说想吃肉末汤饼吗?怎得做这个?”她转过身问青狄:“咱家有肉吧?”
    青狄点头。
    萧煜一派坦然道:“我掐指一算,你这几日怕是上火,不好吃得太油腻,便做了这个,清淡些,对身体好。”
    音晚斜乜他:“你是不是学不会?”
    萧煜轻哼:“真是好笑,世人皆知朕自幼天赋异禀,智慧超绝,诗书过耳尚且能诵,更何况区区庖厨?”
    音晚向来不吃他这一套,当即便道:“好,那你现在做。”她回首吩咐:“青狄生火,花穗儿给陛下切肉,快点去。”
    萧煜立即将碗塞给音晚,仪态款款地整理了下衣冠,道:“朕朝政繁忙,就先回去了,若星星醒了,你且告诉他,我明日还来。”
    音晚目送着他敞门离去,轻呼了口气:可算是走了。
    萧煜这几日确然公务繁忙,除了推行新政实施,还腾出手收拾了梁照儿。
    他把梁家父母召入宫,却懒得见他们,只遣派望春将梁照儿干的好事并人证物证甩给他们看,并下了严旨,再不许梁照儿踏入宫门半步,凡天子驾幸之处,她皆不许靠近。
    萧煜一来看梁思贤的情面,二来念及若没有梁照儿,他至今都未必能和音晚重逢,留了些余地,没让传扬出去,心道若梁照儿就此安分守己,也不耽误她嫁人。
    这些充其量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重要的大事,身系千机的人,还在谢府里住着。
    萧煜不是杀不了耶勒,而是不能杀。
    关于和突厥将来是战是和,萧煜早有计量。若这个时候耶勒死在洛阳,势必会激起突厥九部的怒火。
    如今王庭主战派占了上风,有耶勒压制着,尚且成不了气候,可一旦失去这层压制,他们一定会挥师南下,北线边境将再无宁日。
    萧煜倒不是怕他们,他励精图治多年,如今大周国力日盛,与善阳帝在位时的内虚全然不同。
    只是干戈再起,烽火硝烟,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他将吴勉呈上来的奏报合上,心道不能让耶勒继续赖在这里,他对音晚的心思昭然若揭,留他一天便膈应一天。
    得想个法子撵他走。
    望春见他愁眉不展,给他出主意:“这事有多难办,只要告诉润公耶勒大可汗的身世和他对皇后娘娘的非分之想,润公那般看重伦理纲常的人,必然会勃然大怒,到时两人一翻脸,耶勒大可汗自然就待不下去了。”
    萧煜悠然一笑,眸里内蕴精光,亮得幽惑:“是得让谢润知道,但不能由朕来说。他们全家对朕偏见太深,朕这么一说,不是挑拨离间就是争风吃醋,朕好歹是个皇帝,也忒掉价了。再者,这样一来,哪怕最后能证明所说属实,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得让谢润自己发现,他一直维护的小舅子不光骗了他,还惦记他的女儿。且得挑个合适的、最能激化矛盾的最佳时机,让两人彻底翻脸,再无和解之可能。”
    望春在一旁觑看着萧煜,觉得活像只潜藏深林里暗磨獠牙的精魅,表面看上去温润矜贵,俊秀无害,实则一肚子坏水。
    他刚才怎么会为皇帝陛下担忧?他最应当担心同情的该是耶勒,是润公,是所有即将或可能要被陛下算计的人。
    王土之内,天子至尊,谁都贵不过天子,谁也都坏不过天子,皇帝陛下俨然坏出境界了。
    第94章 天子善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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