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道中离开那热闹的宅邸后,祯明帝一路行至停在隐秘角落的车舆。
“陛下。”候在一旁的陆斌见他回来,忙上前躬身迎立,正待开口问对方是否回宫时,却猛地瞥见对方面上森然的神情,霎时收了声。
祯明帝在车舆边上站了半刻,接着转过头去看向那宅邸,眼中隐约有血色弥漫开来。
“回宫。”他举步,踩在车舆旁放着的椅踏上,待上了车舆后,方又唤了陆斌一句。
原本都打算叫驾士启程的陆斌忙应了声。
“臣在。”
车舆内却忽地沉默了下来。
许久之后,陛下沉冷森森的声音由车帘内传来:
“你不必同朕一道回。待朕走了后,你便入内,告诉长公主,朕在明安殿等着她,叫她回宫。”
那里面的声音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了几个字。
“记得提醒长公主,是即、刻、回、宫!”
最后几个字一字一顿,听得陆斌心中猛然一跳。
第三十一章 幽幽低哑的声音,仿佛午夜……
因着对方靠近而嗅到了对方身上浓烈的酒气后, 穆染便猛地往后退了退。
“大人自重。”她的声音冷然,显然未料到薛缙会忽然如此,“今日是薛大人的好日子, 不应当在此处浪费时辰,大人若是醉了便叫人带你回房, 翁主尚在房中等着你。”
那薛缙听着她冷漠且带着距离的言语,心中忽地一阵抽疼, 漆黑的瞳仁这更是悲伤隐隐闪现。
“殿下……”他没再上前, 只是低声开口, “您为何要来?您不该来的……”
他说着,整个人越发颓靡, 头也渐渐低了下去。
也许是多喝了些酒,让他那些原本只敢在心中的念想一点点愈发浓烈而清晰。
这么些年来, 除了他自己, 谁都不知道他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就连他的母亲都不知晓。
先帝赐婚的事不了了后, 他便彻底熄了娶妻的心思。
那副曾经随着圣旨一并送到他手中的画像在先帝叫人收回时, 被他悄悄留了下来。
送回去的是他自己临摹了的复刻。
那副画被他小心珍藏着, 从未有人发现。
他倒也不会时常拿出来看,只是夜深人静时,偶尔想起来了,便翻出来瞧瞧。
越瞧, 心中便越失望。
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为何当初几乎已经板上钉钉的事, 最后也会没了下文,他曾试图问过,可得到的回答是一切皆是陛下圣意, 不容置喙。
可,若是不愿嫁女,先帝一开始就不会下旨。
在赐婚一事前,薛缙也从未打算过早成婚,他总觉得婚姻大事不应草率,缘分到了自然便是了。
只是当拿到那副画师细细描绘的长公主画像后,他忽然便生了强烈的成婚心思。
素来务实的他原是不信什么一见倾心之事的,直到真正碰上了,才知道这世间竟真的有叫人见之倾心的人。
那段时日,他夜间总是辗转反侧,期望着太史局能早日选定婚期,因着不知道那时未加封,只是公主的殿下究竟是何想法,他还悄悄托了人从宫中递了信出来。
当听得宫中传出来的意思,琼英殿下并未对这亲事表现出反对的意见,反而在听说赐婚之事后显得有些期许后,薛缙原本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他想着,他同殿下之间都一样对这门亲事含着期待,日后果真成了,定是鸾凤和鸣,举案齐眉。
那时还只是个太官令的薛缙都想好了。
琼英殿下身份矜贵,只怕过不惯他那样清贫的日子,他入仕也有七八载,倒也有些积蓄。
届时婚事了了,他便在皇城之外置间大些的宅子,再去多买几个婢子,殿下身边伺候的人多,既然嫁了自己,自己自然要努力给她最好的。
他甚至连宅子都看好了。
那是位于宜平坊的一处宅邸,离都会市近,而都会市靠近东内,若是殿下什么时候想回皇城了,也不必远行。
且都会市中四方奇珍,皆所积集,虽比不得宫内,可也都是少见的珍稀了,无事时去逛逛也能打发时间。
薛缙那时还打听到殿下喜好饮茶,因而还准备在那宅邸中专程辟出一间茶室,以供对方随时前去。
他把该想的都想到了。
可万未料到,这原本只等择定吉日便能彻底定下的婚事,最终会是那样不了了之。
原本连购置那宅邸的定金薛缙都备好了,打算休沐之日去定下来的,结果在他休沐的前一日,那道赐婚的圣旨被收了回去。
他一切的准备也彻底成了无用功。
唯一能做的,便是将那副画像留在了身边。
可这么些年,越是看,心中越是难受不甘。
也就越发熄了娶妻的心思。
即便母亲如何才旁敲侧击地催促,他也总是以各种理由将事情揭过。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未料到竟会又碰上一次陛下亲自下旨赐婚。
听得说,那旨意是百纳的小翁主亲自去求来的,原因是自己曾在寒食宴上帮过对方一回。
薛缙没想到那次无心的举动,竟会让那小翁主对自己上了心。
他不是没想过拒绝,可圣上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他。
那来自己府上传旨的大人听得说是陛下身边最得脸的,掌管整个殿中省。
彼时对方将明黄的圣旨交到他手中后,面上带着笑地告诉他,这是大魏同百纳联姻,他娶了百纳翁主方能代表两国交好,且小翁主心悦于他,此乃难得的佳缘。
那一番话将薛缙好容易想好的拒绝之言尽数堵回。
他知道自己没得选了。
其实若是今日长公主不来,他还不至如此,可偏偏对方来了。
当隔着那香云纱的屏风看着内里隐约的人影时,他脑中便浮现了些对着对方画像无眠的日夜,心中的痛苦和不敢一点点涌上,最终在多饮了几杯酒后达到了顶峰。
所以他才会以身子不适为由逃了出来。
他想,自己不能再在人多之处待着了,否则总会露出不对来。
可他未料到,竟会在这清净的院落中遇见朝思暮想的人。
当看着对方坐在竹凳上的背影,在四周暖黄的烛火印照下愈显朦胧的身影,薛缙霎时忘了许多,顾不得礼节,靠近了对方。
“您不该来的。”
越发汹涌而上的酒劲叫他一下将心中之言尽数说出。
“您不来,臣也许就会慢慢忘了,可偏偏您来了……您一来,臣便忘不了了。”他撑着身子,素来温润的双目中显露出一丝哀色,“臣总忍不住想,殿下您,是不是为了臣而来的。”
他的声音低低,在寂静的夜里却听得格外明显,一句句都显露出心底一直难以示人的心思。
他的痛苦,他的念想,在酒意的作用下,全都散发了出来,一丁点不留。
“殿下,您难道没有后悔过吗?”他说着,忽地抬头,看向同自己远离了几步的人,“臣听说,当初的您,分明也是期待的,这么些年了,您……”
“嘎吱——”
“薛大人住口!”
在对方越说越过时,穆染忽地厉声开口,打断了对方未尽之言,也恰好盖过了院外脚步踩碎了地上枯叶的声音。
她看着有些狼狈失神的对方,声音冷如朔风。
“大人如今是已有妻室的人,你莫要忘了,两个时辰前,你才同的新婚妻子在本宫跟前敬了茶,你二人还当着众人的面合卺同牢。小翁主待你一片真心,眼下既已成亲,本宫希望大人能忘掉曾经的事。那只是一个未成的意外,薛大人不应一直沉溺于那之中。”
穆染看得出来薛缙似乎一直还留在先时的那次赐婚中一直走不出来。
虽然并不知晓对方为何看着她的眼神中带着痛苦和不甘,可此时的她也没了去了解的心思。
如她自己所言,那次赐婚最终未成,无论当时她如何期待,可于眼下而言,终究是过去的事。
她从不耽于过去,更不用说她对这个差点成了自己夫婿的人并无一丝男女之情。
若是当初两人真的成了夫妻,她也许还会试着去了解对方,可万事没有如果。
“大人今夜喝多了,本宫权当大人说的是醉话,不会追究。”她缓缓道,“希望这些话大人是第一次说,也是最后一次。”
“小翁主如今在房中等着你,她对薛大人情真意切,且又是百纳的翁主,大人如今既同翁主成了夫妻,于公于私都应当知晓改如何自处,这点想来不用本宫多言。”
“本宫虽同翁主认识时间不长,可早已将她视如亲妹,本宫不希望自己的妹妹过得不开心。”
她说着,声音一点点变得冷硬起来。
“说句不怕大人心凉的话,若是大人给不了翁主幸福,只要哪日翁主同本宫说一句想离开了,本宫就会亲自来接了她走。”
这么多年来,除了母亲,小翁主是唯一一个让穆染心上有所触动的人。
因为有了她,穆染才偶尔能感受到什么叫笑。
时至今日她都记得,当初同对方第一次见面时,小翁主是如何短短几句话便让她毫无准备地笑出来的。
也正是对方身上的那明媚爽利的性子,让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少了些什么的。
所以她才会一再地纵容这个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从不计较对方的失礼。
薛缙在听了她的一番言语之后,整个人都滞住。
因为他发现,比起自己这么些年的辗转反侧,同为当事人的长公主似乎从未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对她而言,自己仿佛只是个陌生人。
这样的认知,叫他愈发难受。
可他却不知要如何再开口。
因为长公主已经将话说得那样决绝冷漠。
自己方才的一切表白似乎都成了笑话。
“……殿下说得对,是臣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