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走,一路消化脑中的资料。
周家的千宝阁可以说是难得能跟白家清雅斋相提并论的古董店了。
周铭的父亲周万兴其实跟白建业曾经是老朋友。
周白二人一起发的家,一起开的古董店,二十多年前两家店还是在一条街的对门。
两人同年娶妻,同年生子,关系非常不错。不说八拜之交,但也差不多了。
而周白两家的下一代——周铭和白文兰——年岁也相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特别的般配。
在他们十岁的时候,周万兴和白建业还笑谈过,等俩孩子长大了,就让他们成婚。这也算口头定亲了。
不过这一切在七年前、周万兴去世后,都变了。
白建业不准女儿白文兰再跟周铭交往,清雅斋也抢了千宝阁不少生意。
七年前周铭才十四岁,生意场上的事他虽一直跟在他爹身边耳濡目染,但到底年纪小了些,不懂人情世故,也不够圆滑伪善,所以周万兴死后他一时手忙脚乱,撑不住场子,千宝阁的生意一落千丈。
好在白文兰不离不弃,白建业不允许,两人就偷偷见面,互相鼓励,在古董一行上倒也有很多共同语言。
周铭本来就很聪明,他镇定心神后,也慢慢学着跟生意场上那些老狐狸虚与委蛇,几年下来,竟也奇迹般的把千宝阁给盘活了。
白家的【古董修复术】非常厉害,经白建业修复之后的物件,价值至少能翻三番。这也是清雅斋立足的根本。
至于周铭盘活千宝阁的绝技,则有两个。
一个是古玩鉴定。
另一个,是赝品做旧。
经周铭鉴定过的物件,不能说百分百准确,但在这个行当,准确率能到八成就已经非常不错了。更何况,他的准确率,能到九成四五。
在鉴定师中,名气绝对是响当当的。
至于做旧……这就不是明面上的生意了。
周铭鉴定技术本来就很好,经他的手做旧的物件,自然能扬长避短,以假乱真。
林渊从脑中了解完这些前史,敏感且大胆地猜测着——通常这种情况下,周万兴七年前的离世,怕不是正常死亡啊……
不过,林渊很快又纠正了自己的思维。
——现在他已经不是推理小说家了,而是侦探。
推理小说家可以发散思维,猜测各种可能,甚至草灰蛇线地埋伏笔。
但侦探不行。
侦探查案不能凭空猜测,不能提前预设,不能带着偏见去参与事件,否则……会被带得偏离真相。
推理小说家在写到结局之前,通往结局的路程可以有无数条可能。
但侦探,在到达真相之前,路径有且只有一条。
“喂,你听说了吗?千宝阁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清雅斋的白老爷跟周老板吵起来了,还打碎了千宝阁的一套‘花开富贵’的玉雕!”
“什么?!”
“白纨绔跟周老板都打起来了……”
林渊走到临近千宝阁的街口时,听到了路边吃炸酱面的几个黄包车师傅跟裁缝铺老板、小摊贩聊八卦。
他放缓脚步,竖起耳朵,又听他们说了几句——
“白老爷说,那玉雕的雕工是他们白家独有的,周铭是偷师。”一个四十多岁的圆脸汉子用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擦了把汗,然后捏起旁边一瓣蒜一口咬掉半个,又扒了两口面,这才继续道,“其实,谁不知道啊,那是白家丫头故意让周铭学去的。”
“也说不准是白家丫头雕好了,然后才放在千宝阁的。”旁边已经吃完面的劲瘦男人摸出腰间的烟袋锅子,一边塞烟末,一边道。
“她姓白,雕了玉雕不放清雅斋,放千宝阁?”一个年岁小一点的,看起来还不到十八岁的黑脸男孩提出疑问。
“一瞧你小子就没开窍呢。”圆脸汉子嘿嘿一笑,表情带了几分猥琐,“这‘女儿’啊,虽然经常被父母叫做小棉袄,可一旦有了情郎,哪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啊?要不怎么有那句话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劲瘦男人三十出头,他不同意圆脸汉子的话,脸色一沉:“白家丫头有情有义的,跟她爹不一样。老杨,无论闺女还是小子,都是父母的宝贝,你以后可别这么说了。你脚上这双鞋不还是你闺女给你做的?”
圆脸汉子面色微哂,把剩下的蒜瓣塞嘴里,低头扒面。
黑脸男孩明白过来,又道:“周老板和白家小姐这算是怎么个情况啊?白老爷不是不许他们在一起吗?老周先生走了之后,白老爷退婚那事闹得沸沸扬扬的。”
“白家丫头不肯断联系。这两年越发明目张胆地跟白老爷对着干了。我常在这一带跑,总能看见她跟周铭在一块儿。”劲瘦男人嘬了口烟,吞云吐雾着叹道。
“要我说,白老爷也是个死脑筋。”圆脸汉子道,“同意了这门亲事多好!这样千宝阁不就……嘿嘿……”
“那可不一定!也说不准,一旦俩人成了婚,反而是这清雅斋姓了周。”黑脸男孩撇撇嘴,“白文谦可是个扶不上墙的败家子。没见白老爷就算是对白家小姐这么生气都没把古董修复术教给白文谦吗?”
“别贫了。快吃吧,待会儿说不准有生意上门。”劲瘦男人往桌腿上磕了磕烟袋,催促道。
圆脸汉子道:“你还指望千宝阁那边的几位坐黄包车?快得了吧,没看人门口停了一辆汽车吗?”
“你不想赚就拉倒。”劲瘦男人也不跟他争这个,猛嘬两口烟,加快自己这锅烟的消耗速度。
林渊在拐角驻足听完了他们的八卦,才朝千宝阁那边走去。
热闹的尾音还在,周遭的铺子店面老板们有在劝白建业的,有在拉周铭和白文谦的。一身碧色旗袍的白文兰半蹲在地上,垂着头,捡拾摔碎的玉雕残尸。
对她而言,一些残玉还是有能再重新雕琢的价值的。
林渊在人群外望着白文兰,这位优秀的女孩儿长得挺漂亮,微垂的侧脸看起来很娴静。倒是与她倔强的脾气不太匹配。
周遭一片狼藉,唯独她蹲在那里,自成一幅与世隔绝的画。
似乎察觉到了林渊的视线,白文兰抬头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林渊微愣,而后,对白文兰笑了笑——这位才是白家真正意义上的少东家嘛。
白文兰的眼睛是杏眼,又圆又亮,她绷着脸不说话的时候,就更显得倔强。
她只看了一眼林渊,很快又低头继续捡拾碎玉去了。
林渊本来挤过去想安慰她两句,他一向佩服独立自强的女性,比如他前世的编辑,敬业又负责……不过还没挤进人群,白建业先看见他了:“林渊!”
林渊应了一声,挤过去,站定在白老爷面前。
当然不能说巡捕房的事,他脑子转得也快,张嘴就是一句挑不出毛病的话:“老爷,有贵客来咱清雅斋,还请您移驾。”
一般情况下,说了贵客,就是有大生意上门,旁人也不会瞎打听。
白建业不再纠结这里的事,他起身,朝汽车走去。
路过千宝阁门口的时候,白建业停下脚步,侧身看了一眼白文兰。
白文兰仍旧在捡碎玉,没抬头。
“文兰,你跟我回家。我有事跟你说。”
白文兰不吭声。
白文谦耳朵尖,听见这个也不跟周铭纠缠了,甩开拉拽他的两个人,虚张声势地瞪了周铭一眼,朝白建业跑去:“爹,这就走了?”
刚不是还说不认白文兰这个吃里扒外的女儿吗?
白建业没理他,仍旧盯着白文兰:“你现在要不跟我走,这辈子都别想跟姓周的小子在一起!”
林渊适时地劝道:“大小姐,先回家吧。老爷真的有正事跟你说。”
白文谦用胳膊肘撞了林渊一下,瞪着他嘟囔道:“多嘴!有你小子什么事啊!”
周铭这时候也冷静下来了,他深吸一口气,上前把白文兰扶起来,接过她手里装碎玉的盒子:“兰兰,你忘了我们之前的约定了吗?”
白文兰抬眸盯着他,眼圈一下红了。
“回去吧。”周铭揉了揉她的头发,端着盒子回里间了。原本高大的背影,竟显得有些落寂。
白建业哼了一声,道:“还不过来开车!”
白文兰纤细的手指蜷起来,手背泛白。她转身,步履匆忙,越过白老爷,率先上了汽车。
白文谦不太乐意地道:“爹,我开也行啊……”
“我有事交代你。”白建业停下脚步,拍了拍白文谦的肩膀,“你去趟火车站,帮我接两个人。”
“啊?”白文谦没反应过来。
白建业掏出一把折扇递给他:“从上海来的魏老爷和他的管家,大概两点半到火车站。你在出口打开扇子等着,他自会认得你。”
林渊在旁眼神微闪,魏老爷?
又有新人物?
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如果你能把这件事办妥。我会考虑上午你说的事。”白建业道,“去吧。”
白文谦原本不乐意被当个跟班小厮一样去跑腿。但一听白建业这么说,又兴高采烈起来,他把扇子在掌心一敲,挺直腰板道:“是!爹,您就瞧好吧!”
白文谦伸胳膊揽住林渊的脖子,笑嘻嘻道:“小林子,走!跟少爷我一起去火车站!”
“少爷……”林渊抹了把汗,跑完巡捕房跑千宝阁,跑完千宝阁还得跑火车站?得亏他这具小身板很健康……
“去前头给爷雇辆黄包车!再买碗凉茶……”白文谦少爷气十足地吩咐道。
林渊默默翻了个白眼,正开车门上车的白老爷忽然道:“林渊,你也上车。”
白文谦僵住了。
“爹……”
林渊从白文谦胳膊底下逃脱出来:“老爷有事找我,对不住了少爷……”
白建业绷着脸道:“文谦,去火车站接人这事,你自己去办。爹还有事让林渊去跑腿。”
“是,爹。”白文谦蔫头耷脑地应了。
林渊等白建业上了车,才跟着上车。
唔,坐一回这个时代的汽车,也不错。
白文兰诧异地看了一眼林渊。显然,她也不解为何白建业会把林渊叫上车。
白建业闭上眼睛:“开车吧。”
白文兰没说话,启动车子,驶离了千宝阁。
一路无话。
当拐上去白家别墅的那条路后,白建业才突然开口:“那封信还在吗?”
林渊忙道:“齐探长留下了,不过他说,下午四点会来白府拜访老爷。到时候会把信还回来。”
“嗯。”
白文兰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了:“什么信?怎么还跟巡捕房扯上关系了?”
白老爷自始至终都闭着眼睛。这会儿听到白文兰询问,也不答。
林渊暗道一声老顽固。这是要借他的口来跟白文兰交流啊!
腹诽归腹诽,林渊还是乖乖回道:“回大小姐的话,今儿一大早,咱们清雅斋收到了一封预告信,是有名的大盗君子梁发来的。他说三天后来取白家的【八仙梅瓶】。”
“什么?这也太嚣张了!”白文兰咬牙切齿道。顿了顿,她语气缓下来,带了几分担忧,“爹,那梅瓶……不是碎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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