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懒得管他。
横竖是他自己要来的。
有本事就回显德殿享受,正好别在这里碍她的眼。
她洗漱更衣,翻出随嫁妆带来的长刀,去往后院空地。
今日天气有些阴沉,浓云压顶、细雪纷飞,她却浑然不觉冷。
铁刃锵然出鞘,雪亮刀锋划破冬日萧索,在她周身舞出一片密不透风的光影,悠然而降的落雪被卷起,随翻卷的气流凛冽乱舞,霎时间变得凌厉而肃杀。
锦书见惯了小娘子舞刀弄剑,犹且看得目不转睛,其余宫人更是不约而同地望呆。
她们生长在京畿繁华地、皇城温柔乡,从未见过更广阔的世界,这一刻,却仿佛置身茫茫塞北,扑面而来皆是肆虐的风沙及大雪。
一阵掌声传来,众人如梦初醒,看到太子的身影,正待行礼,却被他抬手制止。
赵晏全神贯注地练习刀法,对外界的打扰置若罔闻,突然,一道极其不和谐的寒芒袭来,她无心迎战,侧身避开,谁知那光点却如影随形,纠缠着不肯放她脱身。
姜云琛这混账,怎么阴魂不散?
如是三番,赵晏退无可退,当即不再客气,在拦下他一招的瞬间抢攻而上。
他拿的武器是一把软剑,若硬碰硬,绝非她长刀的对手,见她招式凌厉,他立时转攻为守,剑刃犹如潺潺流水般,裹挟着迎面而来的刀锋,四两拨千斤地化解。
刀光所向披靡,剑影疏而不漏,二者柔刚相济,顷刻间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两人的身法也越来越快,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大气都不敢喘。
按说他们应当阻止太子和太子妃动手,以防有人受伤,但看到陆平和锦书都是一副淡定的模样,便将疑问咽回去,专心致志地欣赏精彩战局。
有胆子大的还窃窃私语,押谁会获胜。
一转眼,两人已经过了数十招。
姜云琛有伤在身,虽是淤青,却也略微影响行动,加上他昨天没用晚膳、睡得也不踏实,渐渐地落了下风。
终于,赵晏瞅准时机,趁他一个回防不及,挥刀长驱直入,将他的剑击飞。
胜负已定,她却并未善罢甘休,抬手出腿一勾一绊,将他掀倒在地,整个人欺身而上。
她压着他的腰胯,让他无法再用核心使力,屈膝后折,用小腿限制他的下肢,刀刃抵住他的脖颈,再往前一分,立刻就会见血。
众人大惊失色,连声道:“娘娘!万万不可!”
“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他。”赵晏俯视姜云琛精致如画的面容,冷笑道,“既然你们这么担心太子的安危,以后务必拦着他,不要让他打扰我练功。否则刀剑无眼,太子殿下有个三长两短,陛下和皇后娘娘怪罪下来,你们和我一样难逃责任。”
众人急忙应声,求助地望向陆平。
陆平笑道:“是奴婢们失职,未能来得及阻拦殿下,请娘娘恕罪。娘娘武艺高强,可叫奴婢们大开眼界,一时都没注意到殿下入场。时候不早了,请殿下及娘娘回屋用早膳吧。”
赵晏一动不动地望着姜云琛,等待他的回应。
认输,并且保证从今往后离她远点。
若是以前,她还会觉得有人陪练挺好,可现在,她只想眼不见心不烦。
他却迟迟没有做声。
半晌,才缓慢地叹出一口气:“赵晏,你先起来。”
第35章 那双眼睛从此烙印在他心……
赵晏充耳不闻, 反正众目睽睽之下输了比试、躺在地上被刀抵着脖子的又不是她。
寂静中,姜云琛与她对视。
满天飞雪旋转飘落,她的眉目清寒而昳丽, 幽冷森然的刀锋紧贴他的脖颈, 恍然间,仿佛肌肤和血液都被封冻。她的功夫从来不是花拳绣腿, 一招一式皆如行云流水、酣畅淋漓。
但他内心深处却没由来地窜起一簇火苗。
随即愈燃愈烈, 飞快地沿着血管经脉向四肢百骸蔓延。
过往与现今反复变幻,梦境与真实交替重叠,夕阳下活泼灵动的女孩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数九寒天里冷冷地垂眸俯视他的少女。
时隔近四年,她的形貌仿佛发生了脱胎换骨的转变, 分明是熟悉的五官, 竟显出几分陌生。
他忽然意识到,打从她回京, 他都未曾询问她在凉州过得如何。
听闻她归来, 他第一反应是秋猎要与她一较高下,之后千方百计将她娶进门,也只是惦记着有人陪自己吟诗作赋、舞枪弄棒……而她呢?他何曾关心过她在想什么?
他以为她嫁到东宫定会满心欢喜, 遂一厢情愿地替她做了决定。
可她亲自打碎他的幻觉, 宁愿背负外界流言蜚语、指指点点,也坚持要和离。
这一刻, 他由衷地生出歉疚,整颗心渐渐冷却下来。
然而赵晏却不打算放过他。
见他沉默无言,她只当他死鸭子嘴硬、不好意思在这么多人眼前认输,她无法真正伤他性命,刀锋岿然不动, 腿上却收紧了几分。
地面冷硬,他直挺挺地躺着,必然舒服不到哪去,而且一副手下败将的模样,还不够他丢脸吗?
姜云琛轻轻吸了口气,头脑冷静下来,身上的温度却越来越高。
一时间,他切实体会到了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她的身段玲珑窈窕更胜当年,极其暧昧的姿势,只要她再稍稍挪动分毫,就会觉察到他的异状。
但她心无旁骛,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脸上,试图捕捉到一丝服输或讨饶。
她会在他抱她时难为情,羞得无地自容,可若是切磋比武,便瞬间像是换了个人。
没有任何杂念,全神贯注,唯一的目标就是取胜。
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两人一同习武时,师父说她的优势在于身法轻盈、灵活多变,但弱点是下盘不稳,这种路数更像是神出鬼没的刺客,若遇上内功深厚的对手,根本占不到便宜。
末了,还安慰她道:“毕竟是女娃娃,能做到如此,已经令人刮目相看。再说,等你将来嫁了人,即使功夫再好,也没什么机会展露了。”
那原本是父亲为他钦点的师父,一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曾与燕国公并肩杀敌。
老将军对他严厉至极,待赵晏却宽容慈和,几乎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孙女。
但赵晏却没有领情。
当天傍晚,他和姜云瑶不见她的身影,便分头四处去找。
鬼使神差地,他来到习武的中庭,不出所料,看到她双腿绑着沙袋,在木桩上挪腾转移。
她额头沁着汗珠,背后的衣衫也已湿透,突然,她一个脚步不稳,径直摔落在地。
他下意识想去扶她,但设身处地,又觉得她肯定不想让人看到这么丢脸的画面。
于是他站在原地,望着她自己爬起来,重新跃上木桩。
那天,她不知道摔了多少次,后来他听姜云瑶说,她衣服一脱,身上大大小小都是擦伤和淤青。
可他目之所及,她却犹如感觉不到疼痛,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枯燥无味的练习。
她的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白皙如瓷的脸颊上,她抬手拨开,留下一道染着血迹的印子,衣衫沾满砂石和泥土,整个人只能用狼狈不堪来形容。
但她的眼眸却亮如星辰,眨动间,仿佛在空气中划出晶莹剔透的弧光。
那双眼睛从此烙印在他心里。
或许也是自那时起,她不再是单纯以对手、而是另一种隐晦不明的身份,悄然走进了他心里。
她的努力终究没有被辜负,之后某次与他比试,逮住他的破绽,以雷霆万钧之势出腿,将他铲倒在地,引得老将军赞不绝口。
师父再也没有将她当做先天弱势的女孩、太子的陪练,对两人一视同仁,一身本领倾囊相授。
此时此刻,她牢牢禁锢着他,殊不知他正在经受身心的双重折磨。
姜云琛喉结微微一动,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我认输。”
说罢,打死不肯再吐露半个字。
“还有呢?”赵晏乘胜追击,见他面色潮红、嗓音低哑,呼吸愈发急促,不禁纳闷。
她既没碰他伤处,也没妨碍他喘气,他怎么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总不会是内息走岔、被反噬了吧?
这就有些严重了。
她一边鄙视他功力“日退千里”,一边不甘心地放开他,扔下长刀去摸他脉搏。
姜云琛却忙不迭起身,飞快躲开她的手,落荒而逃。
就好像接受她的帮助很丢脸似的。
赵晏:“……”
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要拉倒。
看他还能行走,应当自行调息一时半刻就能恢复,她也懒得多管闲事,转身回屋用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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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琛这一去果然去了许久,赵晏快吃完时,他才施施然出现,穿戴整齐,乍看倒是人五人六。
她喝掉最后一点羹汤,起身离开,显然不想与他共处。
“赵晏。”姜云琛叫住她,“下午我要去趟梁国公府。剑南道、尤其是安南都护府那边的事,我外祖父和舅父知道不少。”
“殿下去何处是自由,不必向我汇报。”赵晏脚步不停,走向内殿。
显然是要等他离开再出来。
姜云琛本想邀请她同行,见状只能改口:“他们说了什么,等我回来告诉你。”
赵晏置若罔闻,身影消失在帘幔后。
宫人们要撤下太子妃用过的膳食,姜云琛却不以为意地拿起汤匙,将剩下的羹汤舀入自己碗里。
“不必再做了,节省些好。”他示意众人退下,自然而然地夹起一块点心。
众人面面相觑。
这顿早膳本就是按照两人共用的分量准备,剩余还有不少,但太子素有洁癖,太子妃又“雨露均沾”地染指了每道食物,依照太子的脾性,定会让膳房重新另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