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荫曳地,瘦竹婆娑,灰尘和光飞扬,叫人无端生了一股随波逐流的无力感。
偌大的庭院,不见一人来回,角落里却若有似无的传来呻吟和低泣,萦绕耳边久久不去。
窗棂蒙尘,杂草丛生,碎金的光芒好似落不进此处。本该在这里伺候洒扫的宫婢早已不见踪影,明明是最落魄的所在,却偏偏围绕在巍峨无比的红瓦高墙之中,相形之下,内在的破败显得无比讽刺。
这里是历代犯了错误的宫嫔最后的去处,凭她那时何等的风光,凭她母家拥有何等如天盛势,只要进了这里,那便再无出去的可能,等待她们的只有岁月无尽的折磨,伴随着容颜衰败,然后,慢慢绝望的死去。
人人皆知冷宫的破败和阴冷,却只有进来的人才知它真正可怕的不是破败,而是它的静谧、它的太平。
权利、宠爱,这样的名词本就是争斗和死亡的衍生词,你拥有权利,拥有宠爱,你处在风口浪尖,可你却也能在宫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一旦被丢弃在此处,那说明你已经没有了任何价值,注定了远离权势的中心,这叫那些汲汲营营一辈子的女人,怎么能甘心?又如何不被心底对权势的欲望折磨至疯?
清细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冷宫多年的沉寂,带来一阵叫人窒息的兴奋。这里可是冷宫,最不该来的便是人啊!
来人迈着细碎的步子穿过小路,为首者在最为破败的屋前顿了顿脚步,身后的人立马绕过上前,伸手缓缓地推开了那沉厚的朱红色门扉,老旧门扉发出绵长的“吱呀”声,细细的,长长的,那样的刺耳,让人心惊肉跳。
突然而至的流扰乱了一室的宁静,尘埃漫天飞舞,悬在梁上的轻纱浮动,历经年岁的洗礼,早已瞧不出它原本的美丽,描金刻画的床柱上全是指甲抓过的痕迹,富丽不在,斑驳丑陋。
为首者掀开轻纱缓步走向床榻。他知的,一旦进了冷宫就注定了落魄凄凉,可他还是被眼前所见震,跨出的步子生生给顿住了。
阴暗微黄的烛火下,咋一眼看去叫人觉着害怕。
榻上的女子笔挺挺的躺着,双目紧闭,青丝枯黄,颧骨凸起,面色蜡黄,眼眶深陷,嘴唇干裂,身上的衣物仿佛盖住了一具躯干,瘦骨嶙峋已不足以形容她的破败,哪里还能从那张脸上寻出当年的一丝清艳风华?
尽管站在榻前,也几乎已经感受不到她的气息。
屋子里除了冲鼻的霉味,混着一个行将就木的女子散发出来的颓败气息,那样的味道就好似开败了的花落进泥里,慢慢腐烂的气味。
因难产而剖腹取子,若是有太医照料,好好养着不出三月便也能痊愈了,偏偏她在这个时候被打入了冷宫,哪还有太医敢来为她医治?加上时日渐暖,冷宫是何地方,脏乱不堪,到处是蚊虫在爬,伤口在腹上,连翻都不可能,就只能这样一动不动的躺着,由着那些蚊虫啃咬她的伤口,然后不断的恶化溃烂。
如今,黄色的脓水混着暗红的血水,浸透了被褥,潮湿阴冷,长时间的捂着,骨头也连着受了潮气,恐怕就连完好的背部如今也是腐烂不堪了。
这条命,已经到了极限了呀!
“娘娘。”天光被彻底隔在屋外,烛火跳跃,光线摇曳,有些目眩,瞧不清来者脸目,只觉那声音是温柔至极的,又小心翼翼,半是阴柔半是清朗,甚是好听,“娘娘,陛下有旨……”
那被唤作娘娘的人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双目。
那是一双极美的眸子,乌黑晶亮,好似一汪蔚蓝深海蓄了一湃汹涌,仿佛随时都会迸发。
盯着床柱半响,她缓慢的艰难转首,昏黄的光线下,小太监手中托举着的那一抹黄、一抹红,是那样的刺目,枯黄的面上毫无血色,唇角僵硬的勾起,带着嘲讽,她道:“替我准备热水,一件干净的衣裳,留下东西,去吧。”
声音那样轻,几乎只是在吐气而已。
秦宵看了那红色小瓷瓶一眼,转而又瞧了瞧那如豆烛火,仿若随时就要熄灭,就如她的生命一般,一眼可见尽头。
想到此处,只觉喉间一阵刺痛。
小太监手脚伶俐,不多时,热水和衣物便送去房中,秦宵将她扶起后,便带着人离去,走到门口,却又忍不住再回头再瞧她一眼,“娘娘……”
浴桶中不断的冒着热气,却冲不去一丝阴冷。女子只是低头盯着水波,对着水面中的脸笑了笑,慢慢的,似乎自语一般的慢慢呢喃着,“去吧……”
秦宵看着她,张口欲言,却最终没再说出半句话来,退出屋子,带上门扉,看着光线被渐渐隔绝,然后大门被砰然合上,那抹如骨消瘦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沈灼华,你错付一辈子……这是报应……”
她已经多日未进米水,身上的伤也已经腐烂,太医得了命令不给她医治,却总是拿药吊着她的性命,让她日日受着苦,只能恨着,却无反击之力。
说起残忍,可再无人等及得上他们了!
也是她不甘心啊,没有为她可怜的孩儿和族人报仇,没有看到那些人得到报应,她怎甘心死去啊!
怒火冲上心头,她只觉一阵的头晕眼花,如柴的双腿早已经没有力气支撑住她了。她趴在浴桶边缘,向着水面望着,哪里还见往日的风华正茂,只剩下一层松垮的皮囊覆盖在脑骨之上,脱下衣物,是令人作呕的腐坏烂肉,血水顺着小腹不断的躺下。
颤巍巍的手掬起一把热水,泼向身子,冲刷着身上的污秽。
可是此刻,她却感觉不到任何一丝的疼痛,这意味着什么呢?她知道的,就算早不甘心啊,她的命也走到了尽头。
那时,他总说她清丽无双,八面玲珑,可在那锦绣河山面前,她和姜氏族人,不过只是他和姑母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他眼中始终没有容下过她的身影,至始至终不曾。他只当她是棋子,他谋夺江山的棋子,他宠爱她的样子,也不过是做戏,欺瞒了世人的双眼,他将她推到风口浪尖,替他心爱的女子挡去所有的戕害。
而她的姑母,不,如今该称一声太后才是!她是那样的宠爱她,无论她如何的骄纵,犯了何等的错,也总是宽容她,就如母亲一般。
许了她六皇妃的位置,她那时还傻子一般还欢天喜地的叩谢,如今冷眼看来才明白,若是真的喜爱他,又怎么舍得将她推至那样危险的境地?
这群人,利用她的真心,利用她的亲情,将她推上了腥臭的争权血路,让她站在他们的面前,替他们面对刀风血雨,外祖父和舅舅、表兄们那样的疼爱她,怎舍得她一人孤立无援?
百年的姜家,百年礼亲王府!功勋卓著,手握兵权,历代帝王倚重至极,谁不想拉拢?
这对母子,好深的心计,好毒的手段啊!拿着恩宠、亲情当诱饵,让她尽心尽力的为他们筹谋江山,好了,如今她替他们铲除了异己,在无人能威胁到他们地位了,不再需要她这颗棋子了,转脸便不认她这个结发妻,不认这个嫡亲的侄女了,这样迫不及待的将她残害至此,就连她腹中的孩儿也不放过!
那也是他的孩儿,她的亲孙啊!
一切来得突然,仔细想来却也并非无迹可寻,是她太愚蠢,看不透。
犹记那日,她的表姐,视为亲姐的柔婉女子啊,带着新帝身边的禁军深夜闯进她的椒房殿,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的砍杀。
哭泣、求饶、尖叫徘徊在椒房殿的每一个角落,那样尖锐,那样撕心裂肺,直至身旁的人一个个倒下,一切才归于平静。
满地尸体,血腥冲天,她的凤冠在兵荒马乱中被摔在地上,青丝凌乱,白凤仪那样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件惹人厌弃的物什,一字一句的与她说道:“表妹,这椒房殿,你怕是住不得了。”
直到那时,她还未曾想到,自己最信任的人竟这样明目张胆的对自己下手。
“表妹如此聪慧,怎会不知,一颗棋子的价值没有了就是要丢弃的。礼亲王爷没了,世子爷没了,三位姜大将军也没了,百年的姜家啊,就这样没落了,真是可惜了,那可是表妹所有的价值呢……”
她在白凤仪的眼中看到了鄙夷,嘲讽,看到了妒忌和怨恨,她从不知这个永远表现的那么温柔善良、楚楚动人的表姐,竟也会露出这样狰狞的表情,可笑她日日面对着这个女子,竟一点都没有察觉出来,她竟是这么的恨她呀。
然后,她拿着匕首划开她的腹,将她尚不足月的孩儿取出,她看着她的孩儿动了动,可是还没来得及哭上一声,就被白凤仪身边的宫人狠狠掷于冰凉的地上。
嘭!她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那样小声,却是无比的尖锐,一分分的刺进她的心口。
她可怜的孩儿,那样娇弱那样瘦小,浑身带着血,像是奶猫儿一样,可她连看一眼都来不及,他便没了性命!
妖孽!于父不容,于母相克,于天下乃大害!这就是他让钦天监给她孩儿编排的罪名!
她的神色那样的尖刻,眉心是浓浓的阴翳,“像你这样手段阴毒、又极其蠢笨的女子,若不是看在姜家大有用处的份儿上,你以为你能嫁给表哥这样出色的男子成为太子妃么?论相貌,论才情,我白凤仪哪里差了你?何以让你处处占了荣光?”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没你这么个蠢笨的,那自诩中庸的姜家又如何肯为陛下卖命,何来我们今日受万人敬仰的光景?”白凤仪描的细细的黛眉舒展如翅,“那时候我多羡慕你啊,可是后来我不羡慕你了,我可怜你呢,因为我知道,你不过是我的踏脚石而已,我只要安安静静地等着,等着表哥成功,等着做皇后就可以了!”
是啊!她哪一点高过了白凤仪呢?
论美貌,她们各有千秋;论性情,她比不得安凤仪的端庄柔婉,太过锋芒毕露;论才情,她更是比不得安凤仪的才华横溢,只是平平;论心计,她是帮李彧除去了甚多敌人,可又哪里比得过安凤仪在她身边那么多年,却丝毫没让她产生一丝一毫怀疑来的心计深沉?
这样的她,何以得到李彧这么多年的专宠?
呵,还不是她有一个刑部尚书的父亲,一个德高望重的外公,几个手握兵权的舅舅和几个得先帝青眼的表哥么?偏生姜家人是那样的宠爱着她!
李彧的算计,他们都是知道的吧?却依旧不舍将她一人抛弃在那豺狼虎豹之中。为了李彧的皇位,为了保住她这个没用的人,一个又一个,被构陷、被杀害……
这也是李彧的算计吧?自古无情是帝王,他怎么能容忍有人知道他最肮脏的过去?利用姜家铲除异己,同时也在利用异己铲除棋子。
果然是好计谋啊!
她记得那时,大表哥曾多次与她论起此事,让她莫要中了人家的计谋,偏她还不听,埋怨表哥不肯出手帮一帮她和李彧!
想来当时李彧与那沈媞定是在暗处偷笑着吧?瞧,她沈灼华是多么的愚蠢,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仗着自己得宠,倒是怨起了真正宠爱她的人了!
“姑母示好郡主娘娘,想让她说服姜家为表哥所用,她不肯!后来竟病死了!她死了没关系,她还有女儿呢!对表哥那样爱慕的你,简直就是最完美的棋子呢!”她说着突然笑起来,十分尖锐,“不妨告诉你,你母亲可不是病死的呢,她是被苏氏一点一点杀死的!怎么样,杀母仇人被你送上了当家主母的位置,感觉如何?”
这话对她而言几乎是诛心了!她太震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彼时正是盛夏时节,最后一茬梧桐花凋零在花草丛中,而凤凰花却正开到荼蘼。红色花瓣边缘带着一抹黄,花蕊长长拖曳,微微上翘,恰似凤凰尾羽,那样热烈的艳色在微红碎金的光线下拢起了一片凄迷的红晕,拢得人的眼一片朦胧血色。
她的继母苏氏是她一手推上去的,而她竟是杀害母亲的凶手!
她那么关心自己,宠爱自己,原来都是假的!竟也是假的……自己竟一直在为仇人卖命!
可笑,可笑至极啊!
“你看,你让所有人得到了想得到的!无私啊……”
“你们是一伙儿的!”好似被一卷冰浪兜头湃下,震惊和痛苦使她爆瞪着双目,灰暗的眸子因为愤怒而闪亮了起来。
白凤仪仰头大笑,那笑意仿佛霜雪覆于冰湖之上,彻骨的冰冷,她道:“当然不是,不过,我们还是非常感谢她下的手,否则你的价值怎么能发挥的这么极致呢!”
家中是极其疼爱她的,而她自小的爱慕着他,他知道,所以……他竟那么早就开始算计她们了!
“哦!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名医都查不出来你母亲的死因吗?因为那严格来说不是毒药,它只会让人越来越虚弱,一点一点的熬干她的身体……然后慢慢的死去。”
“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她血红了双眼,目光疯狂,恨不得撕碎眼前这个蛇蝎女子。
“我们会不会不得好死我不知道,不过你一定不会死的痛快。”她温软的指尖划过她苍白冰冷的脸颊,然后又那帕子用力擦了擦,似在擦去什么脏东西一般,“行了,椒房殿娘娘,您就在这冷宫中好好颐养天年吧!”
她也曾怀疑过母亲的死,可是已经成了她继母的苏姨娘说,只是贱妾忌恨,已经处死了。她那么相信她,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
可笑啊。
可笑她跌进了李彧和继母庶姐给她编织的温柔陷进还不自知,拼了性命的为他们筹谋着、奔走着,一点一点的,让他们踩着族人的尸体、踩着她的鲜血,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然后一个个又将她弃之如敝履。
两年的未婚妻,三年的王妃,五年的太子妃……整整十年,她为了他付出了十年,姜家为了他几乎倾灭,可恨他就是这般的无情,连一点点、一点点的夫妻情分都没有!
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心爱的女人来杀她,然后罗织了莫须有的罪名,将她打入冷宫,杀死她的孩子!却还讽刺的保留她除了皇后封号以外的所有名号。
他就这样,将她利用殆尽之后,毫不留情的伤害她,羞辱她,狠狠给了姜家、给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椒房殿娘娘!好一个椒房殿娘娘!
好一个帝王啊!好一个李彧啊!果真无情最是帝王家啊!
好啊,好极了啊!
换上干净的衣裳,她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身体的伤口就似漏洞一般,一点一滴的将她的性命遗漏殆尽。
抓起桌上的那抹明黄,打开,她低语戚戚:“朕少时登机,历经皇位之争,可感上苍。念国中良嗣、俊才辈出,固特立储君,以固国本。皇四子俊秀笃学,颖才具备。事国军,甚恭;事父母,甚孝;事手足,甚亲;事臣仆,甚威。大有乃父之风范,朕之夕影。今册封皇四子李启为太子,以固朝纲。众必视之如朕!”
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事手足、事父母、事臣仆……他李彧将她当做傻瓜,也将天下人当成了傻瓜了不成!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笑话,都是笑话……”
“呵呵……”沈灼华低低切切的笑了起来,那样的欢畅,那样的凄厉,笑声在冷宫的每个角落飘荡着,那样清晰,泣血一般,蓦地,笑声戛然停止,眼角的泪却是停不住,她对天大喊,声嘶力竭,那般恨,那般痛,又是那般的不甘,指天呐喊,“白凤仪,你杀我孩儿!沈媞,你害我族人!李彧,你负我,你负我!”
“今日纵我枯死,我必化作厉鬼回来寻仇,我必要眼睁睁看着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你们欠我的,欠我亲族的,我定要讨回来,加倍讨回来!”
“锦儿,你瞧见没有,这就是你的父亲,何苦生在帝王家!死了好,死了也好,落在他们手里,阿娘该如何放心啊!”
瞪着圣旨上右下角的落款,如枯木般的手颤抖的握起烛台,燃起那抹黄,温暖的活照亮了她的脸,眸光灼灼,怨恨、不甘冲破心脉,沈灼华眼中满是丝丝血红,异常的晶亮,火烧到了她的手,却似无所觉,缓缓回身,奋力将火扔向那浮动的轻纱,火焰沾了轻纱火势瞬间随着满屋的轻纱蔓延开,一时间阴暗无光的室内一片明亮,听着噼啪作响的木质断裂声,她抬眼,望着屋顶的主梁朝着她倒塌,轰然一声,将她压在下面。
生命渐渐消逝,火势吞噬她的身躯,她却感觉不到半点痛苦,双手抚着那凶猛的火势,双目直直瞪着那被火势渲染艳红的天空,火焰在她眸底跳跃。
薄薄夜色如同无声的潮水扑来,迅速而沉寂的吞没了天边的最后一缕霞色,只余了火光冲天将夜色点燃。
暴雨将至的沉闷逐渐蔓延。
“纵不得好死是我是识不清的报应,可我亲族朋友何辜?”
“老天爷,你睁开眼瞧瞧啊,为何你这般不公,你当真不公啊!”
凄厉的控诉与天际骤然落下的闪电融在一处,缠绵着,撕裂着每一片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