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霜雨也见过小气吧啦的金主,不是有钱人就一定大方的:“那您卖了吧,回点本重新布景,咱们搞点华夏风格的。”
徐新月鄙视地看着纪霜雨:“华夏风格,你是说后头挂一张单调的守旧?以前咱们舞台就这么布置的,哪有人看?现在的人,都是冲着西洋布景来看!”
“守旧”就是门帘,遮挡舞台后方墙壁的幕布,也叫台账,原来都是很朴素的,后来渐渐多了绣花,才显得华丽一些。
纪霜雨:“……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觉得好笑又荒谬,这是个什么群魔乱舞的年代啊。
最初的戏曲舞台,的确是很朴素,所以现在受到冲击,才开始迅速发展嘛,虽然有点用力过猛的意思……堂堂华夏传统戏曲,还要靠西洋风格的布景来吸引人?
如果说适宜的机关他还能认可,这油画风格布景,混搭在京剧舞台,他就完全无法忍受了。
只是这时工作没稳当,他忍着暂时没说出口。
“再说了,重新布景怎来得及画?这是急事。”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的,可不能再耽误久了,徐新月忧愁道,“还有这机关啊,我总觉得少了……但是在沪上的时候,有的机关,有钱也学不到啊!你可还会其他机关?”
纪霜雨一口应下,虽然不知道这会儿还流行些什么机关,但以时下科学技术看,也不会太过难懂。
再说了,在投资人面前,最重要的是摆出我一定能为你赚钱的自信脸!
于是纪霜雨大声道:“我会!”
徐新月:“你会什么?”
纪霜雨:“你要什么?”
徐新月:“你会什么我看着要哪个。”
纪霜雨:“你要哪个我看我会不会。”
徐新月:“……”
……这特么什么跟什么啊!
第三章
徐新月总觉得纪霜雨讲话怪怪的,到底有底儿没底儿啊?
这个人的底细他刚刚单独聊之前,先找江三津摸了一下,倒是没大问题,从小在江三津他们那胡同长大,所以也暂时按下了狐疑,试探着道:“我想知道骷髅戏和砍头术。”
沪上的布景师都有派系,想混进入谈何容易,这会儿正是新旧观念交错之时,手艺人根本不可能随便传习技术。
人家把机关详情也保密得可好了,毕竟是各个戏班、剧场敛财的手段,除非你高薪把布景师挖角过来。
徐新月没钱挖角,经人介绍,才设法学了些皮毛手法。至于这样的精要机关,他哪能得知。
骷髅戏?砍头术?纪霜雨听完默然了,“您形容一下这机关都是什么样子,呈现怎样的情状。”
徐新月:“……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纪霜雨:“您先说说嘛,我说过了,只是了解其中科学知识,就能知道。”
他哪里清楚这时候有些什么,琢磨让徐新月形容出来,自己能否看破。毕竟从这几日各个戏园的舞美看,技术都算不上高明。
徐新月又没上过西式学堂,对科学不科学的概念很模糊,但话都说到这里了,也只好形容:“我看有出戏,是孙悟空打白骨精,那演白骨精的角儿,演到现形,真就显出了骷髅身。”
纪霜雨听完,“哦”了一声,果然是群魔乱舞,“x光啊。”
徐新月:“艾克斯光?啥?”
按说这时候国内也有x光设备了,但估计只在少数私人医院有,常人也不是特别了解。
搬到舞台上,却是成了骷髅戏。
“就是一种西洋的医疗手段,能看到人的骨头,您上各大医院打听,准能找到。”沪上有,这里应该也有,纪霜雨指点道。
至于砍头术,徐新月还没形容,他已经猜到了几分,估计就是魔术,叫观众看上去人首分离了。
“噢噢!”徐新月模糊想起,好像是在报纸上看过文字广告,什么某某医院引进照骨之术,但他还真没和戏台上的骷髅联系起来。一时血液沸腾,单这个机关,也能吸引不少眼球吧!
纪霜雨语重心长地道:“但东家最好不要贪多,你不觉得因为台上机关太多,导致应老板有些手脚畏缩,一心想着配合机关,不大放得开吗?”
“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先前大家有点身在此山中的不明,现在回头看,好像处处如纪霜雨所说。
徐新月忽然想起什么,道,“哎,你先前还说大家都没错,说应笑侬配合得好!”
纪霜雨:“因为我不敢说他坏话,他看起来很能打的样子,还好凶。”
徐新月:“……”
明明只凶了我没凶你吧……
纪霜雨看徐新月好像有点听进去了,压低声音,充满智慧地道:“机关虽吸人眼球,但需以戏为本,和舞台大小一样,以‘合适’为佳。若是一味堆砌机关,那就不是锦上添花,而是本末倒置了,这样的艺术不得长久。”
君不见发展到了二十一世纪,灯彩戏的潮流早成历史,或者说融入了舞台。戏曲仍以本色为主,剔除了仅为吸引眼球的机关。
至于那什么西洋风格的布景?更是早不知道哪儿去了!
也有好看的舞美,但绝不能喧宾夺主,一味热闹,什么魔术都往里面堆砌。
便是现在,也有只重机关不重戏的剧场因此倒闭,观众也是有审美底线滴。
徐新月一个激灵,细细品味,觉得这年轻人说得甚有道理,光有热闹,是不长久的!
然后,他真挚地道:“关我屁事。我要钱。”
纪霜雨:“…………”
……怎么说呢,果然无论那个年代的金主爸爸都差不多。
有种熟悉的感觉啊,想他在现代,就对影片的美术把控很是到位,还得满足投资人金主爸爸们“大场面”的爱好,最后完美平衡艺术,颇得时誉。
对徐新月来说,咱就是商人,让生意起死回生更重要。他当初选那出《灵官庙》添加机关,翻成彩头戏,就是因为神怪戏更方便添加噱头,更热闹。
徐新月补充道:“还要便宜。我没钱。”
纪霜雨:“……”
……你这就有点无耻了!
那就算告诉你是x光做出来的效果,你也不舍得去借机器吧!又想省钱又想热闹,你怎么想得那么美?
但是,面对投资人第一件事,别说实话。
于是纪霜雨张口就道:“放心,东家,绝对用最实惠的价格,让你做京城最热闹的戏园!”
徐新月好奇地看着他,自己家里开戏园,从小到大识人也多,却觉从未见过这一号的。
这跑龙套的,讲话措辞时常让他觉得荒诞,可又极有说服力,不像是街面上信口开河的骗子,让他不由自主就被蛊惑,很想在其身上寄托希望……
纪霜雨:这都是多年忽悠投资人积累的经验啊!
又聊了几句,渐渐从起初的兴奋中冷静下来后,徐新月心里再次打鼓了,他这人就是情绪比较反复,“听这意思,你真觉得……能行?”
这戏原都冷清下来了,这么扩大下舞台,改改灯光砌末,真就能……火起来?
他挺不安的,想从纪霜雨口中得到些肯定来安慰。感觉听纪霜雨方才说话挺唬人的,兴许他一说,自己心情就平定下来了。
纪霜雨:“我说能行您可以给我红包吗?”
徐新月想了一下:“算了,我觉得凡事天注定。”
纪霜雨:“……”
……
小鸡老板是真小气,还不肯立刻结账,说要看最后的效果,现在钱得留着扩大舞台,买新布景。
要说徐新月小气归小气,但纪霜雨打听过,他们徐家父子向来挺有底线的,不乱扣戏班的钱,要么也不能有戏班与他们合作这么久。
好歹呢,徐新月也先支了两包铜子给纪霜雨,也免得戏重制成功前人先饿死了。
即便是这两包铜子呢,徐新月也是和纪霜雨立了文书的,请应笑侬作为见证,写明是预支的酬劳,如若搞砸了他的事,铜子都得还回去云云。
纪霜雨赶紧揣好了钱,连连感谢。看徐新月桌上搁着些点心,又顺手从中拿了两个看起来最便宜的馒头。
徐新月阻拦不及,痛叫一声:“我的饽饽!”
这戏园里也没谁能像纪霜雨一样不识趣,拿他徐小鸡的饽饽吃。
这真是小铁公鸡屁股上拔毛,徐新月虽然不舍、愤怒、焦急,但碍着还要纪霜雨来设计,便忍了下去,只把剩下的点心都收了起来。
纪霜雨厚着脸皮说:“谢谢东家。”
出门又遇到应笑侬。
应笑侬问他,东家给了他多少钱重新设计。
纪霜雨比了个巴掌,五十块。
应笑侬震惊了,“这么少?!”
这如何够啊,光是绘制景片,就远超这个价格了。更别提,还要购买绣花绸缎等物。这些买来也不是一次性用品,日后会反复使用的。但是,你总得先买了吧?
难道说,情况已如此危急,应笑侬问道:“东家,难道咱们先前几场赚的,已赔得只剩这几个钱了?”
徐新月:“不是,但我只舍得出这么多。”
应笑侬:“……”
徐新月找补了一句:“而且他也同意了啊!”
纪霜雨一脸人畜无害。
废话,不管徐新月什么要求,他都先答应下来,反正回头没钱了再找投资人继续要,这才是导演的基本素养!
再说了,他压根不想用西洋景片,所以这笔大开销压根不必计入。
应笑侬叹口气,没想到纪霜雨敢承担下这个活儿,复夸了纪霜雨几句:“年纪小小,长得倒好。”
过了两秒大概觉得不对,紧忙补了一句,“还有本事!”
其他人:“……”
“谢谢应老板。”怎么说,人家这也是夸呢,纪霜雨老实躬身道谢。
不想应笑侬恰好往前踏了一步,纪霜雨那毡帽勾住他的髯口,还没反应过来,应笑侬一甩,纪霜雨的帽子就掉了,包头的一圈布也散下来,留到肩上半长不短的头发都落了下来。
应笑侬的表情瞬间变了,连带着,整个后台也慢慢安静下来,呆呆看着纪霜雨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