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徐徐伸手,两根手指精准地捏住了纪霜雨还在弹动的长长的假舌头。
内心:疯了!!我疯了!!!
“哦,不怕啊?” 纪霜雨往后一仰头,就把舌头抽出来了,语气随意,表情看起来半点儿也不相信。
除去那舌头,他的形象真如烟云堆养出来一般,比霜月更为皎洁。
只可惜,他此时故意把帽子给摘了,一头白发露了出来,轻雪旋落在他发间,彼此不分,形象就更具非人感……
纪霜雨笑道,“周先生,那你觉得好看么……这出戏。”
他分明未靠得太近,然而一霎间,腊梅香远,他发间细雪的冷冽之气却近了。
周斯音:“…………”
周斯音再看到纪霜雨这个形象,瞳孔骤然一缩,心脏也猛跳了两大下。他忽而想起书妄言说的那句,戏剧代表导演的风格,导演也拥有影片的气质。
无论其他,这整出《灵官庙》,倒确是和纪霜雨一样出人意料,又刺激……
又好看。
第十二章
周斯音回去时,书妄言不过问了一句你咋那么晚,就被撵着回去写稿了。
待周斯音坐在车里,只觉得手指仍有点麻,大脑尚未完全恢复转动。他没有给纪霜雨说自己的回答,只是答非所问地重复了一句:“我是不怕的。”
纪霜雨微带疑惑,已被戏班的人叫走了。
周斯音在原地站了会儿,觉得自己可能确实被吓懵了。回去得喝药。
次日。
京城许多戏迷坐在家,拿起最新一期的报刊,都忍不住擦起了眼睛。
众所周知,近来京中最具话题性的旧剧就是《灵官庙》,口碑很好,只是因为布景,渐渐有点争议。
但哪个走红的剧目没有争议嘛,就是名旦大家,也难免被竞争对手的戏迷攻击挑刺。
今天,却是迎来了首次大规模的恶评。
好几篇文章,从各种角度指出:往小了说,是老板小气吝啬,不舍得布景机关。往大了说,《灵官庙》是一种倒退,是一种错谬,毫不知创新!
更有知情人士匿名爆料,这出戏的布景师,是长乐戏园一个龙套演员。
这个跑龙套的外行,名叫纪霜雨,原来是街面上卖苦力的孤儿,父母家道中落,没上过学,没坐过科。
就是这样一个人,设计布景机关也就罢了,竟还插手台上,搞得应笑侬等演员临场钻锅……
单是这样,戏迷也不至于瞠目结舌。
主要是,另一份报纸上,昆仑书局的头号畅销作家书妄言发表了一篇杂谈,把《灵官庙》狠狠夸了一气,称其为“近年看过最创新、最优美的戏剧,令人耳目一新”“说鬼神却不崇鬼神,具有反封建精神”“采用西洋影戏理论技巧,完美融入戏曲舞台”。
这是书妄言啊!
谁不知道书妄言最爱讥笑戏剧错谬,这是他头一次如此夸奖一部戏,专栏甚至爆字数了……
这仿佛是倒错了一般,戏迷痛批《灵官庙》,称其倒退、错谬;书妄言却夸扬起来,说这戏很创新,剧情畅快,思想还高于寻常鬼神戏。
这是怎样的世界啊,怎能让看报纸的人不去怀疑,自己今天起床的姿势有误?
书妄言的读者为数众多,他们一边骂着书妄言有空看戏没空多写点更新,一边也去了解一下这出戏。
按照以往的规律,那些冲着长乐戏园而来气势汹汹的恶评,原本是可以造成一定声势,影响口碑甚至票房的。
可谁让书妄言也去看戏了,谁让他还站在《灵官庙》那边!
书妄言的文字影响力,这些剧评人比不了啊,书妄言的人品这些人更比不了——让一直骂旧剧剧情的书妄言都出来站台了,你说看客更信谁?
这边用西洋戏剧的标准来认定《灵官庙》错谬;那边就高盛赞叹,《灵官庙》采用了高超、新奇的影戏技巧。
而且,书妄言说的有理有据,这个什么蒙太奇,很多人虽没听过,总有见多识广的人都能找到资料。这理论发明都没多久,国内压根没影戏能掌握。
这都不是看法相左了,这是啪啪打脸。
说谁腐朽?说谁不懂创新?
人家的布景师没上过学坐过科,但不比你们这些一口一个西洋戏剧理论的人有文化懂创新多了?
徐新月嘴都要笑歪了,“蒙太奇,蒙太奇是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可真是个好玩意儿!”
他赶紧趁着这阵东风,让人用大红纸张写了通告贴出去:
鉴于观众们的热情,不断求购戏票,戏园决定再延长五天《灵官庙》的上演期,大家可以去票房订购了!
如此算来,《灵官庙》已经在京城连演十五日了,与此前的纪录保持者,两位名角主演的《陆压绝公明》持平!
——要是算上旧版上演的日子,那早就超过了。
虽说长乐戏园的座位少,那位名角却是在大戏园演的,不可同日而语,但说出去面上已经很是有光啦。
因为书妄言的支持,搅动舆论风云,票房外竟是连夜排起了长队,等待第二天准点开售,都成了街上一景,来往的人不觉看个稀奇。
纪霜雨看到都惊讶了,这还在刮寒风欸,“东家你找托儿啦?”
“胡扯,我没有!”徐新月激动地反驳,怎么能这样侮辱他,侮辱《灵官庙》呢,他朗声道,“我不知竟然还可以找托儿排队造势,学到了!”
纪霜雨:“…………”
怎么说呢,他竟然有点想夸徐新月,还能考虑花!钱!请托儿。
……
这五天的戏票很快又抢售一空了,报纸上的争端反为其打了个最大的广告。
而且因为那些剧评爆料,把纪霜雨给搬到台面上,这名字一时好像也出名了。
什么进步倒退、艺术思想不一定每个人都懂,但戏迷们都知道“钻锅”,也知道戏曲舞台上从未有过导演。
这和以往的演员中心制真是大相径庭。
其他戏班的演员听说了,都起了非议。戏界保守势力为数不少,布景风格之争还在其次,导演这个职位的影响却是太大了!
“……啊这,要让我接受一个龙套、布景师导戏,我可受不了。这戏怎么唱,自来就是演员琢磨出来的。”
“就是,我们十数年、数十年的苦工,竟然要去听布景师的话?”
“也就是徐新月走投无路了,才会起用这什么导演吧,这出戏还真让他撞上了。”
“说起来,也不知道应笑侬到底怎么受的指点,我师父说他去看了,从前应老板在台上没像这么自如,他一开口,台下就炸窝。这不是剧情就能做到的吧?”
“还有书妄言先生说的那个甚么西洋理论,也是导演设计的吧。”
“这样么……”
难道说应笑侬的进步,真是受了导演指点?
梨园行内众说纷纭,纵有守旧派在摇动大旗,一时竟也无法统一意见:导演到底算个什么,是好是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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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霜雨虽然身处舆论中心。
但是,没有手机没有电脑,他还不舍得花钱买报纸,更没有多少戏界朋友,所以对他来说,那都白聊。
就算知道,他估计也就翻个白眼:不跟你们这些老古董争,票房说了算。
作为现代人,纪霜雨知道,现在这些言论是流传不下去滴,后世大家提起来,顶多说一句在那个时代,某部戏获得了最高票房。
这会儿呢,纪霜雨本人正在小鼓胡同当男妈妈……
“多喝点,肉蛋奶,不能缺!”纪霜雨买了很多鸡蛋牛奶回来,学着烹饪好,给四个小孩吃。他自己也剥了个鸡蛋吃,补充一下蛋白质。纪霏霏,多吃点,变不白也长高点。
院门是打开的,他们这个大杂院结构粗糙,没有影壁,所以路过的人一下就能和里头的人四目相对。
纪霜雨正吃着鸡蛋,顺便出门倒垃圾,就看到书妄言和周斯音经过,书妄言垂头丧气,周斯音也低着头,一副心事沉重的样子,两人都不是很有精神。
“嗨!周先生!”纪霜雨抬起手,含糊地打了个招呼。
先前在长乐戏园,他和周斯音开了几句玩笑,这人好像就吓傻了。不过没晕,倒也是进步。
周斯音听到他声音,僵了一下,脚步也沉了起来。
他是来押书妄言去看医生的,这厮好了没几天,又开始嚷嚷着病得要不好了,快准备给他发讣告和停更通知……
周斯音这次非要把他的嘴给堵上不可。
“咦,纪先生,你居然也住在这里?”书妄言惊喜地道,“咱们居然还是没见过的邻居啊,我就住在那头!”
“哦哦,是吗?”纪霜雨瞟了周斯音,那难怪周斯音先前会来小鼓胡同。
“既然你也住这里,那之前你和……”书妄言仿佛想到了什么,刚想说话,被周斯音打断了,“你不是病得要死了吗?”
怎么又激动起来了?
书妄言赶紧换了个虚弱的口吻,抚着胸口细声道:“你们到底是怎样认识的呀,我老觉得宝铎兄对你态度格外好呢,对我们都好凶的……”
周斯音:“……”
纪霜雨:嘿嘿,那当然是因为他有把柄在我手里啦!
“不可说,你就当我去图书馆借书认识的吧。”纪霜雨笑眯眯道,“二位留下来喝杯饮料吧,我还没有谢过,原来您是位大作家,还在报纸上给我们说话,仗义执言,不然我们就扑街啦。”
他也是后来听看过书妄言登在报纸上的小相的同事提起,才知道周斯音那位朋友是畅销作家。这也合理,周斯音自己就是出版人。
“我说实话罢了。”书妄言昂首道,他可从来不屑看人情或是拿钱写字。
“还是要多谢,改日我一定要拜读一下您的书。”纪霜雨热情把他们让了进来,倒了两杯热牛奶,雷子弟弟也乖巧地加了火,然后跑出去玩,留地方给哥哥和客人聊天。
周斯音打量一下,这里和他上次来相比,变了一些。半透明的新窗纸映进来阳光,照在新贴的淡绿色墙纸上,虽然只是小小的改变,但整间屋子看上去都温馨亮堂了不少。
纪霜雨道:“听说妄言先生写的是悬疑,还有点恐怖——周先生,一般人看了能睡着么?”他话头一转,看向了周斯音。
周斯音:“……”
怎么不问作者本人,问书局老板啊。书妄言一无所知地道:“有点恐怖哦!尤其是最新那章,还是我从小鼓胡同得到的灵感,哈哈,是吧宝铎兄,你说说观后感?”
周斯音冷冷道:“不知道。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