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兹莫拉赫某处无名黑市。
夜晚,是理智褪去,疯狂开闸的时刻,黑市只在这种时候开放。
无数模糊了面孔的人,在简陋的过道上来来回回穿梭者,他们都披着同样的灰色袍子,没有谁会多看谁一眼。
“今年有些不景气。”
维尔特的母亲是一名身材高大到需要他仰望的女人,她梳在脑后的棕色短发,即使看不清五官,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难以接近。她确实和维尔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多少亲近。
“是的。母亲大人。”
维尔特的眼神从厌厌趴在地上的狐狸模样的巨兽划过,他和拥有健康麦色肌肤的母亲不同,冷白色的脸庞在昏暗的环境看着甚至有点发青。
“不过,最近来了一个新的‘大货’,传的很夸张。”
维尔特的扬起了脸,静静地等着她继续说。
“有着比卡恩皇族血脉的阿拉坎尔王族少女,听着有些假。”
即使看不到母亲的脸,维尔特也能听出她起伏语气里的兴奋,深刻于他脑海里、那双看似普通的深棕色眼睛,会变得野兽一样的晶亮。
“可是……”
“确实,从学者的角度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但除了比卡恩皇族,世界上还有什么家伙,能剥下皮之后会露出根茎。”
维尔特情绪更低了,母亲分明是用送给自己礼物为借口,来看一眼传说中的‘大货’,他当时还没有那么沉稳,于是就有些气愤的问出了一句话:
“您很想买下来是么?”
母亲站住了,她低头,看动作应该是在看自己的儿子:“当然要分辨下真假。”
维尔特点点头,就听见她接着说:“撕下皮肤,用火灼烧。比卡恩那群家伙最怕什么,哈哈,想想就激动。”
听着母亲的话,维尔特提不起什么兴趣参加她的话题。
——如果他当时在绕向‘大货’的岔道上,和母亲分离了,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
黑市里,极少能看到聚集起来的人群,而转过一个弯后,突然开阔起来的街道上站满了穿着灰色袍子的人。
维尔特根本不用目光寻找,就能注意到刺眼的打光下,高于人群的金色笼顶。
维尔特皱起了眉头。
“去最前面。”
母亲伸手扯开面前的人,让维尔特朝里走去。原本嘴上嘟囔着的其他客人,在看到母亲和她伸出袍子的手之后,都突然哑了声。
维尔特有些羡慕这种威慑力,又有些厌恶母亲的做法。
他们终于来到了最前面,笼子金色的栅栏就在他面前,近到抬手就能摸到。
少年的维尔特终于露出了今天以来的第一个表情。
他的嘴角紧绷下垂、皱着眉毛,眼睛里闪烁着光,这是一种他母亲从来都不会出现在脸上的情绪。
——同情。
浑身赤裸的女孩被吊在笼子正中央,她的手上是深黑色的铁链,垂下的脚因为无法够在地上而有些颤抖。
维尔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垂着头的吕伊皓会朝自己看过来,也许,他那个时候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的原因?
总之那双金色的眼睛,让他停止了思考。
和天上的太阳一样耀眼。
——但是。
维尔特后退了半步。
“看来已经有人花了大价钱,试过真假了。”
母亲语气里满是遇到了共识者的开心语气,她的双手抓住色了栅栏,朝里面吹了一个口哨。
女孩的眼睛朝着母亲的方向转去,维尔特捂住了嘴。
笼子里的她,原本可以阖上的眼皮,连带着应该覆在人脸上的皮肤都被剥掉了,下面是玉石光泽的青白色根茎。
交错的根茎组成了女孩的脸。
维尔特猛地从梦中惊醒。
眼前是吕伊皓已经睡着了的脸,因为距离太近,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的皮肤上的绒毛。
维尔特伸手帮她把挂在鼻子上的碎发疏到耳后。吕伊皓耳朵下有一道疤痕连到到了脖子下,那是红花绽放也无法修复的伤口。
——之前的她到底是什么长相。
少年忍不住这么想。
两年前的他也想过这个问题。
“我想买下她,母亲大人。”
母亲巨大的身型让他感觉嗓子发紧。
“你知道,这不是现在的你能得到的礼物。”
手抚摸在了维尔特的头顶,少年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些发抖,而背后是女孩的惨叫,因为他和母亲的现身,黑市的经理人正在用木棍顶端绑上刀子,割掉女孩身上的皮肤,好证明她确实如同他们挂出去的牌子一样,拥有纯正的比卡恩血脉。
她的叫声沙哑无力,却像割在了维尔特的耳膜上一样清晰且引人发颤。
周围的灰袍人零零落落的鼓起了掌,母亲被吸引去了注意。
维尔特的手拉住了她身前显得高大无比的母亲的袍子,他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一字一句说出了一句话。
“我想要参加争夺赛。”
母亲重新把眼睛放回到了自己可爱的小儿子身上。
“那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和你的妹妹还太小了。”
“我迟早都要参加的不是么!”
维尔特因为身处在惨叫和掌声交织的诡异坏境里,而感觉到了焦躁,他情绪失控得低着头吼着:“您带我来这里也是,逼迫我和妹妹独自生活在兹莫拉赫也是!难道不就是想让我快点参加争夺赛么!那我现在愿意参加了!您究竟还想阻止什么!”
说完这段话之后,维尔特惊觉自己浑身都是冷汗,他甚至连牙齿都打起了战栗。
“好。”
母亲的手扯掉了他抓着灰袍的手,温柔的说到:“你终于,想要长大了。”
维尔特抬起头,看到了从吕伊皓身后坐起来的斐洛,他比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把吕伊皓抱了起来。
“我带你们离开,不然天亮之后,剧院会沉入地下。”
感觉已经好多了的维尔特撑着床坐了起来,他点点头,红色的寝具映衬着他越发苍白的皮肤,青黑色的血管因为他的动作,鼓动了一下。
他按住了血管,跟上了斐洛。
外面的花田已经没了光球的照耀,在即将亮起的蓝灰色天际下,荒凉了起来。
坐在行驶的马车上,枕在他肩膀上的吕伊皓睡得很熟,她穿着妹妹的衣服,两人的身形几乎一模一样,维尔特的手想要揽住吕伊皓的肩膀,抬到了空中又放了下来,他拿起书,却一页也没有翻。
直接回到了宅邸的维尔特把吕伊皓交给了身体强壮的女仆带去了客房,他径直走向了后花园。
盛开的花丛中,他拖到地上沾着灰尘的衣摆,丝毫无法引起他的注意,少年的脚步越来越快。
推开那扇熟悉的厚重石门。
一整个巨大的浅浅的水池映入眼帘,阴冷潮湿的水汽就贴上了他的皮肤,无需任何照明工具,脚下画着无数纹路的石板散发着幽幽的蓝光,照亮了整个空间。
维尔特不顾自己的脚被浸湿,他拿着吕伊皓身上剪下来白色的花,举在胸口处,淌着水走向了水池中央。
那里放着一口水晶棺,透明的馆身里,铺着一层又一层舒适的鹅绒毯。
“我回来了。”
维尔特把花放在了敞开的棺材里,他牵起了沉睡在里面的人的手。
他牵起的手属于一个女孩,她静静地闭眼躺在棺材里,身边是无数大大小小的花,却因为脱离了土地和水透露着一种灰败。
只有一种轻薄如同蝉翼的花不同,它们仿佛玉石一般,在幽蓝色的光下,清冷又美丽。
维尔特把手上的花放了下去。
——这些花都来自吕伊皓。
“马上你就能醒来了,她会爱上他的对不对。”
维尔特的声音在静静的石室里回荡着,并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法师大人。”
罗杰站在了从洛克伊塔房间内出来的幽面前,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而里面的娇贵少女才刚刚愿意睡下。
黑色兜帽遮挡住脸的幽,转身面向少年,在等着他说明拦住自己的原因。
脱掉花哨的礼服,罗杰此时穿着轻甲,胸前是他好友洛卡斯的纹章,他笔直站立的样子,颇像他熟悉的那个青年将军。
“我想请您把那只鞋子还给我。”
他伸出来的手上布满了新的鞭痕,有些甚至还在往外渗血。
“你是想要换成钱么?”
还算得上温和的声音,却让罗杰挺直了一晚上的脊背颤动了一下。
“当然不是,我想亲自去找到那位姑娘,还给她。”
“可是你不认识她,甚至连她的长相都不知道。”
罗杰胸膛里的心脏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慌乱了起来,但并不是因为他即将说出的话是谎言:“我在梦里见过她,所以看到她的一瞬间就对她一见钟情了。”
比自己高大了很多的男人沉默了,就在罗杰手上伤口的血要坠落到地上的时候,一样东西被放在了他的手里,珠光的缎面蹭到了他手上的伤口,比起疼痛,他的灵魂仿佛都在因为快乐而颤抖。
“谢谢您。恕我先退下处理伤口,不然洛克伊塔小姐一出门就要看到我肮脏的血,会闹脾气的。”
幽看着在晨光中,有些一瘸一拐离开的罗杰,脑子里有声音在问他。
“他看出来了?”
看了看自己已经空掉了的手和少年忘记擦掉的血迹,幽用鞋底蹭血珠,划出了一道血痕,这样无效的清扫让脑子里的那个声音笑出了声。
“不要再拒绝和我融合了。你不是也日思夜想着那个女孩么,承认吧,你就是喜欢看着朋友痛苦孤独,然后再陪伴在他身边的那种恶心的垃圾。”
锁链声响起,那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我可以轻易的让她只属于你一个……”
吕伊皓再醒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惚。
刺眼的太阳,让她蹭的一下坐了起来,拉开身上的被子,有些夸张的礼服还穿在她身上。
这个已经不是斐洛的房间立了。揉着眼睛,她环视了一圈房间。一件一件家具让她涌上了一股熟悉感。
这是维尔特的宅邸。
吕伊皓叹了口气,下床,推开门就看到了门外来来回回的仆人。其中一个吕伊皓有些记忆的女仆看到她,停了下来。女仆提着两篮鲜花,朝吕伊皓鞠了一躬。
“您醒了,维尔特少爷今天要招待来自卡比恩的贵客,您可以等着晚上一起参加宴会。”
吕伊皓看着外面大好的阳光,笑着问道。
“谢谢你告诉我,我还是回去好了。外面看上去马上就要下雨了,衣服还挂在外面没收。另外,你能给我一套方便行动的衣服和一双普通的鞋子么?”
女仆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您完全可以去小姐的屋子里随意拿。”
吕伊皓急忙摆了摆手,忙说自己只需要最普通的衣服就好,衣服的钱,她下次过来的时候,会付给她。
女仆也不勉强这个算不上客人的小客人。她提着花篮,领着吕伊皓,离开主宅,绕到了仆人居住的地方,给她找了一套衣服。
“您穿着吧,虽然可能有点大,不过这是新的。”
吕伊皓谢过对方,让她先去工作,自己换完了之后,把衣服和手环都包了起来,留下了字条,让女仆还给维尔特,毕竟这么好的衣服,她连浆洗都担心会弄坏。
接着她匆匆朝外走去。
铺在地上的小石子被她焦急的步伐踢出了好远,咕噜咕噜滚到了一辆马车车轮下。涂装和设计独特的高大马车也只能让吕伊皓在心理感叹一句,她现在满心都想着尽快回家。
在密集驶入维尔特宅邸的车队扬起的灰尘中,即使裹着头也变得有些回头突脸的吕伊皓眼前是一路笔直延生的土路,两遍耸立的树林,根本就是为了连接到这座宅子特意开出来的路。
她叹了口气。
——要靠自己走到镇上。
“请问需要帮助么?”
吕伊皓有扭头,红发少年正牵着马站在阳光下,微笑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