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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怀疑师尊,纯粹是出于这些巧合?”
    姚望年一字一顿:“那天晚上,我又闻见那股香气,与被屠村的村子一样,我追着香气跑出去,一路追进藏经楼,然后,藏经楼便起火了。”
    江离一时说不出话,片刻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即便如此,你怀疑师尊的证据呢?”
    姚望年:“那天晚上,藏经楼内与我交手,将我重伤之人,正是当日在村庄井里以阵法与我斗法之人,濒危垂死之际,我看见他一步步朝我走来,那身形,那轮廓,绝不会错认。”
    其实何止江离难以置信,连姚望年,都疑心是自己重伤出现幻觉。
    这些年来,他面目全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仍执着地想要一个真相,在化为鬼修七八年,自忖有了相当修为之后,他便找上师尊落梅真人,希望从对方身上找出线索,但是落梅修为极高,他根本不敢靠近,甚至连万剑仙宗都进不了,只能远远守着。
    终于有一日,落梅以传送法宝出现在宗门之外的后山,被姚望年察觉,后者立刻跟上去,一路跟着落梅离开万剑仙宗的地盘,去了当年被屠村的小杨村。
    人死光了,村庄早就荒废,成了乱葬岗。
    他亲眼看见落梅轻车熟路从那口井下去,耳边嗡的一下,心头好像有什么炸开。
    “你也跟着下去了?”江离问出这句话时,藏在袖子下面的手甚至是微微颤抖的。
    “没有,我无法离他太近,只能在外面守着,过了半天,眼看他重新出来离去,我就回到那口井里,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面具下的姚望年似乎嘲讽一笑,但他并没有等旁人回答,便自顾说下去,“我看见许多当年未曾看见的骸骨,又闻见那股熟悉的香气。”
    江离面色苍白。
    他没有去考虑姚望年会欺骗自己的可能性,因为姚望年没有必要这样做。
    当年落梅座下,姚望年和江离,以及另外几名弟子,皆为出类拔萃的修炼奇才,可其中又以姚望年为最,众望所归,毫无疑问,他将继承落梅的衣钵,师尊落梅真人对他的寄望和关切,也比对其他弟子更多,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现在还是万剑仙宗风头最盛的大师兄。
    对师尊的感情,姚望年只会比江离和其他师弟更重,不会更轻。江离无法想象,当姚望年一步步推出这些结果时,心里作何感想。
    仅凭同样的香气,姚望年不可能回万剑仙宗指认落梅,更何况现在的他早已是世人眼中的鬼魅,更是万剑仙宗身败名裂不愿提起的败类叛徒。
    “我听说落梅真人闭关,你代为主持宗门事务,不久之后,却在红萝镇看见你隐姓埋名在此落脚,放着万剑仙宗宗主不当,在一家药铺当起坐堂大夫。原本红萝镇,也有我的故人在,正是因为有了他们,我才没有丧失理智,还想着查明真相。但,自从我有了将真相告知你的念头,并设法接近你之后,红萝镇就开始出现一桩桩的命案,我开始怀疑,幕后真凶有意将所有嫌疑往我身上推。”
    姚望年知道自己应该去见江离,将所有一切说出来,但是两人十年没见了,他又无法完全信任江离,也无法保证江离在得知这些事情之后,会不会相信他,会不会选择站在落梅真人那边,将他指为大逆不道的凶手,与他决裂对立。
    江离沉默半晌:“我认识的姚望年,天赋过人,却从不以此为傲,豪迈爽快,对师兄弟好得没话说。十年过去,我依旧这样认为。大师兄,此间事了,我陪你一道回宗门,去找师尊当面问个清楚,可好?”
    姚望年:“你信我?”
    江离:“我信我们从小到大的情谊,更信你的为人。”
    二人相对无言,云未思忽然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本不欲打断姚望年和江离师兄弟的旧情重叙,但听见姚望年说至此处,心头陡然有种通透感,仿佛冥冥之中有根线将所有事情从头到尾珠子般串起,终于融会贯通——
    落梅与妖魔勾结,应该远早于他们所以为的时间。
    飞升失败夺舍弟子之前,落梅必然还经历了往上提升修为的瓶颈阶段,他早已对飞升尽头等于死亡这件事有了隐约的预想,开始着手准备另外一条路,用聚魂珠来修炼神魂,为日后夺舍作准备,谁也不会想到堂堂万剑仙宗宗主,背后竟还有如此一面。
    可落梅也没想到,自以为隐秘的事情,居然正好被出外历练的大弟子姚望年撞破,他起了杀心,通过完美布局让姚望年背上污名而死,却未料到姚望年死后怨念之大,竟支撑他自己练成鬼修,还不忘寻找当年真相。
    当落梅发现,姚望年跟江离这对师兄弟在红萝镇阴差阳错重逢之后,担心姚望年对江离说出真相,就暗中制造红萝镇惨案,如当年一般,祸水东引,大有推到姚望年身上的趋势。
    如果没有云未思和长明这两人的出现,江离只会以为姚望年变成鬼修之后以人命来修炼,更坐实了当年姚望年走火入魔提炼聚魂珠的嫌疑,师兄弟二人很可能也不会有碰面吐露真相的机会,红萝镇将以姚望年的死告终,自以为得到答案的江离,最终也只会带着一肚子唏嘘回到宗门,他永远不会知道这里头蕴含怎样的波澜惊变,也许直到死,都不知道对他下手的,正是他最敬爱的师尊。
    云未思的目光落在迟碧江身上。
    这个女人未必从头到尾一无所察,她可能窥见其中一星半点,又或许因缘际会得知内情,但无法与落梅抗衡,只能借由布局,在六合烛天阵内嵌入变数。
    而这点变数,正是云未思和九方长明来到过去的契机。
    如是因缘生,如是因缘灭,环环相扣,一饮一啄。
    眼前这个阵法,应该就是落梅为了困住他们布下的。
    但,落梅呢?
    他没有现身,是因为想等他们被活活困死,还是另有图谋,无暇分身?
    云未思突然想到九方长明——
    难道?!
    他面色突变,心念电转,双手结印,灵力如风沙倾泻而出,推向金线外的黑雾!
    云未思没能将黑雾完全推开,只能拨开一小道口子,嗷呜声中,黑色身影从他脚边蹿起,竟是扑向那道被撕裂开来的口子,突围而出,须臾不见人影!
    “先去找师尊!”云未思在他后面吼道。
    狗子隐约嗷呜一声,很快远远不闻。
    如果周可以能说话,此刻一定是想咆哮:你现在想起来叫师尊了?啊?!早先不是还骗师尊喊你师兄吗!你个大逆不道的东西,等我回来收拾你!
    第132章 是云未思!
    面对滔天如海的压力,长明比任何时候更能清晰感觉到死亡气息的笼罩降临。
    他自知余力不继,回天乏术,反倒彻底放松,神识进入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至境,脱离身体,又浮游躯壳之上,冷眼旁观对方的攻势寸寸推进,所有动作霎时被放慢到肉眼可见的速度,他的躯体躲不开,神识却可以轻而易举看穿对方的意图——
    公子不仅想要杀他,而且想彻底摧毁他的神识,令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翻身。
    长明清楚知道这一点,但重伤的躯体无法跟得上神识反应,下场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他无悲无喜,几乎以旁观者的角度在亲眼见证这一切的发生。
    回想一生,除云未思以外,无一不可放下。
    正如天地万物,所有终点,必然是无尽的混沌。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大罗金仙,贩夫走卒,莫不如此。
    所谓飞升成仙,不过是从一个境界突破到另一个境界,便是永生,也是相对的。
    沧海千年方改,于玄黄造化不过一弹指,蜉蝣朝生暮死,对它自身却已是一世。
    修士汲汲营营,得到比普通人更长的寿命,但许多人建立宗门争权夺利,各种欲望实则与寻常人无异,不过是换个方式,修士之间杀人夺宝,也与世间朝堂倾轧无异,只不过更直白血腥,动辄失去性命。
    既是如此,修行的意义何在?
    天机茫茫,无处可寻,便连他和落梅这样的不凡人物,终其一生亦不得其解。
    杀戮,惜生,轮回,往复如是,修士也好,凡人也罢,所有人如蝼蚁一般,被困在圆圈里兜兜转转而不自知,却始终无法离开。
    如果,飞升并非终极的追求呢?
    那一瞬间,识海中纷乱繁杂,却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敌人,灵力漩涡,死亡危机,狂风暴雪,连同画扇,阿容,周遭房屋,潮水般退去,天地之间,仅存一人。
    他伫立虚空,仰头顶天,脚下踩低,如置身亘古混沌,前无可去,后无可退,岌岌可危,方寸深渊,换作常人,必定不敢再踏出半步,但长明毫无顾忌,他内心已然没有恐惧,闭上眼,混沌也能浮现心中,近处流云,远处水滴,清晰于耳,了然于心。
    四方清风,寂寥长空,天枢摇光,北斗当顶,月出碧霄,云横六合。
    道门讲清静无为,无为即无我,我即万物。
    佛门曰菩提本无树,心如明镜台,心若不动,万物则不动。
    说到底,有我即无我,我即万物,即佛道。天地玄黄是我,宇宙洪荒是我,日月是我,山海是我,可充混沌,可徜粟米,华星照神,万法归宗。
    九方长明往前,迈出一步。
    正是这一步,让他眼前骤然大亮!
    他已经有许多年没这么失态过了,但此时,九方长明面色惊异,连眼睛也微微睁大。
    而他眼底所映出的,是从古至今任何一个修士都未曾见过的绚烂场景。
    对公子而言,九方长明的怔愣仅仅是一瞬。
    怔愣暴露破绽,从而暴露致命的缺陷。
    即便只有短短一瞬,也已足够!
    他嘴角微扬,以志在必得之势,将所有灵力排山倒海一般推向失去反应的九方长明。
    虽然他并不知道此人来自何方,有何背景,但他下意识已将九方长明与云未思二人,当成威胁与变数,他计划中的一切顺利进行,红萝镇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环,原本甚至可以称得上无关紧要,他绝不允许被忽然冒出来的变数毁掉所有心血!
    眨眼间,灵力已近对方面门,眼看九方长明就要被毙掌下——
    一条黑狗突然蹿出来!
    它正好飞起,横在九方长明面前,为他挡下最为致命的那一击。
    狗与人皆被巨大灵力掀起,往后飞起!
    狗子只觉浑身剧痛,似筋骨寸断,血肉分离。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生不如死,哪怕当初在万莲佛地,被锁链穿透骨头,被当作引诱九方长明前来相救的诱饵时,也没有这么痛过。
    这种痛,像神魂活生生被从身躯上撕裂下来,再有一只无形的手将魂魄一点点撕开碾碎,碎片再扔进石磨里反复碾压,永无穷尽,永不停止。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似乎有个人,也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很痛苦,只求速死,求他成全。
    那是谁?
    周可以已经记不起来了,那人的面目很模糊,名字来历更不记得,但他能清晰记得对方的声音,那种痛苦哀嚎,字字泣血,与他现在毫无二致。那个人……是因为被他抓来,当作修炼魔功的炉鼎,那时候他走火入魔,每隔一段时日就需要吸食人血,以精魂为丹药,缓解痛苦,精进修为。依附于见血宗的小宗派,为了不被见血宗灭门,不得不忍痛献出自己的弟子,因为周可以瞧不上普通人,他甚至还很挑剔,要求对方献上容貌姣好,灵根出众的弟子。这样的修士在那些小门派里无异于佼佼者的存在,是他们未来崛起的希望,有些不肯顺从的,当真就被周可以灭了,到最后整个门派的性命都保不住,以致于后来像七弦门那样的宗门,听见许静仙要求他们献出刘细雨,虽然掌门张琴百般痛恨,最终仍选择了妥协。
    彼之前因,此之后果。
    周可以从来就不相信有报应,他不听九方长明的告诫,执意将魔功修炼到底,期间有多少人为了他的修为化为肉泥,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但现在,那些人临死前苦苦哀求的声音,竟一个赛一个清晰起来。
    他不仅失去作为人的资格,被迫栖身一条狗,那些用血肉堆砌起来的修为,也如流水般逝去,消失得干干净净,现在就连死法,也与那些人一模一样。
    这是报应吗?
    周可以恍恍惚惚地想着,他亲眼看见自己寄居了好一段日子的狗身体被巨大灵力压迫下支离破碎,血肉迸裂,那真是粉身碎骨犹嫌不足,每一滴血都被分解成粉末,蒸发殆尽。
    痛到极致,他的神智居然还是存在的,每一刻都想着立刻死掉解脱,却身不由己,依旧在活生生饱受折磨。
    灼热,热到一定程度,他竟也没有痛觉了,甚至还觉得暖和。
    他感觉到自己被一只手掌攥住,轻轻合拢。
    那种暖意更明显了。
    痛感却在消失。
    是,九方长明?
    是九方长明?!
    周可以以为对方在劫难逃,就算有自己抵挡,九方长明这次难保也要与自己一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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