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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呸,一群没眼力界的东西!”
    廖家小厮躬着身子小小声的啐一口,低骂道:“往年我们廖家私塾送考的学子何曾低于五人了?至于康家……哼,装腔作势拉两匹马出来吓唬谁呢,便是十人,二十人,考中的也没廖家多。”
    赌坊摊子上已经渐入白热化,开始下注猜两家私塾考中童生的人数,往年下注的人都是一边倒向廖家,自从得知康家教出状元郎后,今年看好康家私塾的明显多了不少。
    见廖夫子背着手站在门口面笼寒霜,马车里的辛华池掀开车帘提醒:“夫子…该启程了。”
    一辆马车塞了六个半大的小伙子,马儿本就吃累跑不快,再不抓紧赶路,入夜之前定进不了静绥县里。
    车内六人此刻难受的紧,空间逼仄拥挤不说,加之每人都带了笨重的书箱,人坐在里面几乎动弹不得。
    辛华池的一声提醒搅得剩余五人在心中叫苦不迭,马车本就挤的脚都放不下了,等会夫子若是上来共乘,他们当然要空出大半的位子给夫子,只是那样的话,他们这几人一路上恐怕心肝儿都能挤出车窗。
    “你们先走吧。”廖夫子沉着脸,摆手道,“我坐牛车。”
    车内几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押注的人见廖家后院又拉出一辆简朴的牛车,眼瞅着单薄身架的廖夫子坐在上面摇摇欲坠,不少人唏嘘不已。
    “谁说廖夫子不疼学生了,你们看看——”
    “廖夫子家中本就不富贵,能出银子赁马车给学子们已然不易…只是苦了廖夫子坐牛车…”
    “反观康家…嗐,两辆马车又怎么了,我可是听说了康夫子贼喜欢训斥学子,想来康夫子为人没有廖夫子亲和…”
    “康家教出了状元又如何?总归康夫子不比廖夫子体恤学生……”
    “送学生下场坐马车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这时有人嗤笑,仰着脖子冲廖家大门高喊:“康家还赁了两匹马呢,怎么不见你们高捧康家?”
    “廖夫子委委屈屈的坐马车去县里怪谁?还不是怪他自个小气,别说廖夫子家境不富裕,这说法谁信呢?每年光束脩廖家就要比康家高出好几两银子,说他廖经业没银钱,鬼才信!”
    一番话吼完,人群中捧吹廖夫人几人的脸一黑,匆匆忙忙逃离了现场。
    “李叔威武~”祝永章崇拜的拍手叫好,气呼呼道:“廖家人好没脸,惯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拉踩康家,羞不羞~”
    见廖家下人们咬牙切齿的瞪着他,李茂毫不畏惧的回瞪,蓦地两家私塾自此拉起了一场无硝烟的战争。
    -
    长青主街上的事盛言楚自然是看不到的,此时他正坐在前往静绥县的马车上。
    策马飞舆,还没到申时,几人就进了静绥县内。
    而此时的廖家车队才堪堪走了一半不到的路程,走的又是渺无人烟的官道,入夜后辛华池等人只能歇在树林里,树林中湿气极重蚊虫繁多,睡一夜生生让这帮学子眼里熬出了红血丝。
    而外人眼里体恤学生的廖夫子则半道换了宽敞的马车,一路疾奔,竟先学生们一步住进客栈。
    盛言楚和程以贵找的是一家紧靠衙门礼房的客栈,平时也就八.九十文一晚的房间,如今托县试的福气,一夜之间翻倍涨价。
    “啧,要一百八十文呢…”程以贵心疼的咂舌,“县试要考四场,一天一场,光住客栈咱们就要刨七八百文…”
    “所以我不让舅舅跟着来是对的,不然咱们三就要多开一间房。”盛言楚认命的往外掏银子,程以贵忙在袖袋里翻找,被盛言楚制止,“住店的钱让我来给吧——”
    “我来,我爹给了我盘缠。”程以贵哪里肯,争着抢着要付账。
    盛言楚颠了颠手中的碎银子,嘴角微弯:“表哥,听说菊表姐的好事将近了,我劝你还是省点盘缠吧,等考完了也好在县里给菊表姐买点东西带回去,左右我身上有八两碎银,我正愁没地使呢,好表哥,你就让兄弟我大气一回如何?”
    “也好。”
    程以贵略开了笑颜,捏钱袋子的手微微用力,眼神坚定道,“我虽然不知道柳家那大郎为什么会看中我姐,但有我在,我绝不允许再出现半道悔婚的事,所以我让我爹缓一缓,若我能一举高中,我姐和柳家大郎的婚事也就妥了。”
    盛言楚收好掌柜找的铜板,闻言笑了笑,边往楼上走边道:“表哥这两年来的苦读我都看在眼里,说句得罪人的话,康家这几人中,包括我,还有夫子最看好的石大河和陆涟,我觉得此番县试都没有表哥你的把握大。”
    今年康家下场的人除了盛、程二人,再有便是大前年在廖家上吊自杀的石大河以及在康家学了三年有余的陆涟。
    陆涟年方十八,为人过于迂腐,此前已经下过场,因身子骨羸弱败在了县试第三场,经过三年深造后,盛言楚觉得陆涟似乎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瘦削的缺陷,因而他才敢断定陆涟今年怕是又要空手而归。
    当然了,这些都是他根据表面现象推断的,说不准陆涟年岁渐长后身子紧跟着好了起来然后中了童生呢?这种事谁也说不准,毕竟陆涟的才学是有的。
    至于石大河,盛言楚沉默半晌,对程以贵道:“表哥切记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程以贵还沉浸在盛言楚上一句的蜜舌赞赏中,闻言一怔,似是想到什么,道:“怎么了?是不是石大河在路上跟你怨天怨地惹你烦了?你别搭理他就是,他在乙班天天如此,但凡夫子交代的功课做的不够好,他就喜欢喋喋不休的吐槽题太难,却从不在自身找原因,要我说,他活该考不中童生。”
    盛言楚推开客栈房间的门,放下书箱笑道:“我并不烦他,只是觉得他心里的承受能力太低了些,想想他在廖家干的上吊那事就能看出来,他若是这次考的不好,而表哥你又考的相当好,他心里必定不好受…我怕他……”
    “你怕他再上吊一回?”程以贵不以为然,眼睛一眯,讽刺道:“县试不过是科举的第一步罢了,这才哪跟哪啊,若是因为县试没考好就寻死觅活,那往后的府试、院试怎么办?更别谈乡试和殿试了。”
    “话虽如此,他毕竟是你我同窗,同窗是友,日后说不定还是朝堂上的同僚,表哥还是顾忌一下他的感受吧,别让外人觉得他再上吊是受了你的刺激。”盛言楚规劝道。
    他清楚他这位表哥的性子,倘若考的好,肯定会大肆宣扬,他自然是替表哥感到高兴的,可也要为同窗石大河着想。
    “行行行,我全听你的。”程以贵收拾好床铺,盘腿坐下翻开书,微一挑眉道,“楚哥儿,你把我们仨都分析的如此透彻,怎么不见你说说自己?”
    “我有什么好说的?”
    盛言楚侧身坐到一旁跟着温书,见程以贵目光揶揄,他不由涨红了脸,直起身子道:“我原就没打算今年下场,若不是夫子强求,我断不可能陪你来县里,说来说去我就是来凑热闹的。”
    扁扁嘴,他放缓了呼吸,对上程以贵的眼睛,道:“还好我身上攒了八两银子,若要我娘替我出今年廪生作保的钱,打死我,我也不来,我觉得我该再继续沉淀两年的,只是夫子说科举之途越早上路越好,且我家是商户,我早几年考中秀才,我家那繁重的商税就能早早免掉。”
    见盛言楚特意咬重“商税”二字,程以贵脸上的笑容逐渐收起。
    “可怜姑姑和离了还要遭老盛家祖上的罪,若不是那繁冗的商税,你跟姑姑凭着卖红薯和番葛早就发了家,只可恨你是商户,每年光商税就要干掉你家十之七八的存银,长此以往你跟姑姑咋吃得消?”
    “正是呢,”盛言楚稚嫩的面庞上涌出丝丝焦灼,“去年我跟我娘好不容易秋收卖掉了林地里的红薯和番葛攒了十多两银子,可转眼里长到村子里收税,家里的银子就没了一大半。”
    越想越难过,盛言楚顷刻红了眼眶,哑着嗓子哽咽:“去年冬天大风吹跑了家里的茅草屋顶,因我在康家舍馆住着不知情,休假回家后看到我娘为了省银子竟拿树叶挡风,脸上因此皲裂了好几块,那双手更是见不得人……”
    吸了吸鼻子,一抬头觑到程以贵顶大的男子汉学他抽噎,不忍一笑,感叹道:“所以呀,我今年才想出来拼一拼,夫子说我的学问虽有些稚嫩,但县试考来考去无非考的是帖经、墨义和经义,四书五经我字字皆熟明白,今年下场闯一闯说不准比那些老油条要好的多。”
    像陆涟和石大河,大概是因为有过落榜的阴影,所以再考时未免会畏手畏脚不敢草率下笔,不像初出茅驴的盛言楚,他则毫无顾忌敢想敢写。
    他年岁尚小,即便这次没中,回去了也没人会笑话他,而陆涟和石大河则不同,他们肩上的压力太大了,压力过大有时候是累赘,像石大河上吊自杀不就是例子吗?
    看着盛言楚说的头头是道的样子,刚还为姑姑在家受罪伤心落泪的程以贵忍俊不禁,戏谑道:“你呀,人小鬼大,我早年若是有你这般觉悟,也不至于现在还是白身,若我是个童生或是秀才,我姐还愁嫁不出去?”
    “如今不是有柳家大郎求着要菊表姐过门做长媳吗?”盛言楚笑出了声,打趣道,“何况你现在也不大,才十四,若是这回表哥拿了童生功名回家,菊表姐的亲事自是不用舅舅再操心了,除此之外,还有一妙事!”
    “啥子?”程以贵痴痴的问。
    盛言楚端坐在矮桌前,憋着笑说:“还能是什么?你的亲事啊,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每回咱们去书肆,掌柜家里那个二丫给你倒的茶水总比我的多……”
    “你才多大就开始浑说耍嘴皮子了!”程以贵脸上骤然泛起红晕,张牙舞爪的扑过来要打盛言楚,盛言楚忙起身跑,兄弟二人顿时在床上扭打成团。
    正闹得起劲呢,客栈房门被敲响了。
    两人立马停手整顿衣裳,盛言楚跳下床穿鞋,喊道:“谁在外头?”
    “两位爷,是小的。”小二贴着门说话,“楼下来了一个小厮,说是来找两位爷去城中茶楼吃席的,正在外边候着呢。”
    “马上来——”盛言楚快速绑好有些凌乱的头发,扭头对程以贵道,“咱们还没到城门口的时候,夫子就在车上交代我,让我跟你说一声,说今晚咱们五人去茶馆聚一聚。”
    陆、石二人都没有住客栈,两人借住在县城亲戚家,而康夫子在城门口遇上了熟人,便去了老友车上,临走前交代盛言楚别忘了晚上到城中最大的茶馆汇合。
    将银钱悄悄丢进小公寓后,两人火速下楼。
    康家小厮笑着迎上来:“夫子让小人将马车赶来了,楚学子,贵学子,两个快些上车吧,茶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大河兄长和涟兄长已经在车上了?”盛言楚问。
    小厮搭好杌凳,正欲解释,这时车棚里探出一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五官端正温和,只是面容有些发黄,此人正是陆涟。
    “楚哥儿,贵哥儿。”陆涟笑着打招呼,“大河他今夜不过来了,刚才我去敲他的门,石家人说他早早去了城西的庙会,说是要去拜一拜佛祖,求一挂安安心。”
    两人上车坐好,饶是盛言楚早有心理准备,待看到一身靛青细衫的陆涟后还是有些震撼。
    “涟兄长,眼下还是二月天,你外头只套一件长衫不冷吗?”
    他里里外外穿了四件呢,亵衣,薄绵长袖,马甲,然后是康家发的统一学子宽袍,贵表哥身强力壮火气重,但也没脱下薄棉长袖。
    反观陆涟,宽袖广身的长衫虽衬得他风流俊朗,但二月天乍暖还寒最频繁,这会子丢下棉衣是否过早?再说了陆涟的身子骨并不硬朗。
    歹说好说,一路上盛言楚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没能说动陆涟加件衣裳。
    程以贵没好气的拧盛言楚的胳膊,睨了眼走在两人前面瑟瑟发抖的陆涟,蹙着眉头低声道:“他不听劝拉倒,等会冷的喊娘的时候且看他还装不装风流。”
    对,没错,陆涟给出的解释很奇葩。
    “楚哥儿有所不知,今晚茶馆一聚大有趣味呢,你还小尚且不用打扮,只是贵哥儿…”说着还轻笑了一声,至于后面的话是什么,盛言楚闭着眼也能猜出一二。
    果不其然。
    原来静绥县最大的茶馆二楼竟然是当街抛绣球的好场地,此时二楼挤满了年轻俊俏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穿的美,不少胆大的女子挤到栏杆前对着楼下进出的俊雅学子们嬉笑点评,轮到陆涟时,楼上有女子惊的尖叫,似乎说什么能嫁给这样清新俊逸的儿郎此生足矣之类的话。
    陆涟听了微微一笑,胸膛挺的更直了,盛言楚却莫名打起冷颤,临进门前喊住康家的小厮,排出几百文,交代道:“麻烦您帮我去医馆囤买点御寒的药。”
    小厮笑着点头离去,盛言楚这才拢了拢学子服宽袍,疾步跟上程以贵的步伐,只听‘咻’的一声,一个荷包砸中他脑袋,他蓦然抬头,一阵调笑声从二楼凭栏处传来。
    “快来看,这有一个牙还没换齐整的小郎君——”
    盛言楚面无表情的往里走,二楼的少女们却不放过他,一个劲的拿荷包砸他,他越不搭理这群闲得发慌的贵小姐,这些人越发爱逗他,更有甚者解下头上的钗环扔过来。
    盛言楚唯恐划伤脸耽误科考,只好躬身抱头躲避,谁知这帮姑娘来了兴致,竟撇下一众青少年,专门‘炮轰’盛言楚。
    “小娃娃,你今年可满十岁了?也是来下场的么?”领头几个攥着帕子掩面偷笑的女人将一众女眷身上的荷包都取了扔下来。
    楼下哄笑一堂,一群如陆涟打扮的学子们纷纷张臂将盛言楚拦下,提点道:“贤弟跑什么?姑娘们厚待你才将荷包钗环首饰扔给你,这可是我等不曾享有的荣光,你还不赶紧捡起来谢谢她们?”
    也有酸盛言楚的,阴阳怪气道:“毛都没长齐呢就敢出来调戏姑娘了,我看他就是一个无耻狂徒。”
    “这是哪家书院的学生,瞧着岁数不大,七岁还是八岁?小子,我且问你,你可是偷偷跑出来的?”
    “赶紧回去吧,”有人索性将盛言楚抱起来往外赶,“今夜茶馆来的都是下场县试的考生,你一个开蒙稚儿来此处瞎闹什么?”
    盛言楚被人夹在咯吱窝里喘不了气,不得已他张开嘴狠狠的咬下去,男人吃痛立马放开盛言楚。
    “他咬我!”男人控诉,亮出手臂上的牙印,鄙夷的对周围学子以及二楼的姑娘们道,“看到了没,他就是一个还没教化好的小兽,枉我好心提醒他……”
    “我堂堂正正过来吃茶,碍着你什么了?”盛言楚最烦的就是站在所谓‘为你好’的制高点上指责他的人。
    男人一窒,伸着两指,气恼道:“你平日来吃茶我当然管不着你,可今夜是县试学子包场,你——”
    “你怎知我不是县试下场的学子?”
    盛言楚按住怒气冲冲要怼人的程以贵,微微一笑,从胸袋子(其实是小公寓)里掏出一份拓版文籍,朝四周扬了扬,冷着脸道:“诸位兄长们可看清楚了,我与你们同是今年下场的学子,试问我能不能在茶馆吃茶?”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今晚春风狂的厉害,为了风流穿的本来就少的学子们当下不禁哆嗦。
    有人抱着怀疑凑上去看了一眼盛言楚手中的文籍。
    “怎样?”男人迫不及待的问。
    那人羞惭的点点头。
    男人惊诧的猛回头看向矮小的盛言楚,强挤出一个笑容出来:“倒是愚兄眼拙了,得罪小贤弟还请包涵,在下名为常韶先,是阳孝镇赵家私塾的,不知贤弟在哪家私塾读书,姓甚名谁?小贤弟可有雅致和我上楼浅啄一杯?”
    “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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