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爷你好生休息,我就不打扰您了。”他伸手掖了掖被子,目不转睛道,“老族长的丧事您也别操心了,我刚在外头瞧元勇叔办的尽善尽美,就让他来替您守孝吧。”
盛大林猛地咳嗽,挣扎的要起身:“不妥不妥,还是我去吧。”只停三天灵已经是不孝了,再不待在灵堂前烧元宝纸钱诵经,那真是大不孝。
“不用,您歇着。”盛言楚眼疾手快的将人推了回去,睫毛扑闪两下,“就让元勇叔全权操办吧,您病的下不来床,没人会因此说闲话的。”
“是啊!”等盛言楚走后,盛元地坐过来喂汤,叽叽歪歪道,“爹,爷爷的丧事你就别管了,就让勇哥儿做就行了…”
话还没说完,一脸憔悴的盛大林狠猛的将药婉砸碎,刺鼻的中草药瞬间弥漫开来。
“爹,你这是作甚,这药要半两银子呢!”盛元地心疼的趴在地上用手捧药水。
盛大林拼死坐靠在床头,听着外边的唢呐声不断,下一息就捂着胸口吃力的下床。
“爹,你又要折腾什么!”盛元地气不过,双手用力的将盛大林抱起来扔回床上。
进来服侍的孙氏大惊:“地哥儿,你干嘛要摔你爹?哎哟当家的疼不疼啊?”
盛大林能不疼吗,一身的骨头感觉都散了架。
盛元地拍拍手,居高临下的摆着一张臭脸:“爹,你就别下床了,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们盛氏一族的族长可就轮不到咱们家了!”
族长的选举一般都是里长和老族长决定的,可老族长这次走的匆忙,因而并没有和里长商定此事,不过盛氏的人都看的出来老族长一直将盛大林作为接班人在培养,所以就自然而然的认为盛大林就是下一任族长。
盛大林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可适才听到盛言楚的话后,他猛地惊醒。
就他这个式的对老族长,族里的人肯定会被他有所抱怨,到时候别说当下一任族长了,怕是多年养起来的好声誉都会毁于一旦。
“快,快去将勇哥儿找来。”盛大林粗喘着气吩咐。
盛大林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盛元地,另外一个就是盛元勇。
大约是盛元勇出生的晚,那时候盛大林膝下已经有了好几个孙儿,所以对盛元勇的问世并不觉得惊喜,因而父子俩并不亲。
盛元勇是盛言楚见过最不像盛家的人,之前老族长严明他名下的挂田名额全部给族田后,族里的人天天往老族长家跑,试图说服老族长更改主意。
那时候老族长已经病下了,盛大林一家人私底下跟那些吵闹的人是穿一条裤子的,所以没人拦着这些人,后来听说是盛元勇看不下去了,抄起一把扫帚就冲进了老族长的房中,恶狠狠的将这群不要脸的人骂了一顿,脏话浑话骂了几箩筐,愣是骂的这群人老脸丢尽,自此不敢再来老族长面前胡闹。
盛元勇不仅仅骂这群人,还将盛大林这样的至亲家人也骂了个狗血喷头,父子俩差点因为这件事分了家。
有关盛元勇干的大义灭亲之事,盛言楚还是刚才吃馒头的时候听他娘说的。
从盛大林的屋子出来后,他就直奔灵堂,要了个草席就跪在了火盆边上。
“楚哥儿,你去一边歇着吧,这儿有我就行。”盛元勇舔了舔干巴的嘴唇,往火盆里扔了一个刚叠好的大元宝。
盛言楚挪了挪屁股,也往里边扔了一个,叨叨道:“老族长从前喜欢带我们几个小子去云岭山下背文章,谁文章背的好,谁就能多吃一个野果。”
他的三百千大部分都是在那段时光中学下来的,说起来,老族长算是他的蒙师之一。
忆起往事,盛元勇哑声道:“我爷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能回来送他一程已经够了。”
说完这句话后,差着辈分然而年纪却没差多少的两人均叹了一口气,你一下我一下的往香炉里烧元宝纸钱。
烧了没一会,盛元地很不情愿的进来喊:“勇哥儿,爹喊你进去说话。”
盛元勇抹了一把泪,头都没回:“你告诉爹,有什么事等吊唁结束后再说。”
“随你。”
两兄弟平时关系不太好,盛元地古怪的看了一眼跪坐在那的盛言楚,阴阳怪气的对盛元勇道:“勇哥儿,我劝你还是过去看看爹吧,爷爷到底是死了,可爹还在啊,你不在爹跟前尽孝,跑到凉飕飕的灵堂呆着干嘛,左右楚哥儿不是喜欢跪这烧纸吗,干脆就让他跪着。”
“滚。”
盛元勇丝毫不领盛元地的好意,眉间戾气一闪而过,淡淡道,“久病床前无孝子,让我去服侍他?他怎么不扪心问问自个,爷爷病着的时候他端屎端尿了吗?他既然做不到就别指望我能做到。”
“勇哥儿,你胡说啥呢!”盛元地睨了一眼停止烧元宝的盛言楚,激动的语无伦次,“你不去服侍爹就不去呗,说这么乱七八糟的干嘛!”
说着就跳着脚跑出去了,灵堂内顷刻间又只剩下盛言楚和盛元勇两人。
“元地叔的几个孩子呢?怎么没看到人影?”盛言楚起身来到桌前,老族长走的突然,家中的挽联都没有买齐全,正好桌上有白纸和笔墨,他捡起来边写边问。
盛元勇跟着站起来准备奠仪要用的香烛和冥镪,闻言表情有些复杂。
“几个侄子侄女信了那算命说的浑话,生怕在这占了脏东西,所以磕了头就跑了出去,我娘舍不得他们出事,便吩咐他们去外报丧去了。”
盛言楚执笔的手一顿,他记得去程家报丧的并不是盛元勇的侄子侄女,看来报丧是假,出去躲着才是真。
见盛言楚嘴角翘起一抹讥讽,盛元勇恍然大悟:“楚哥儿,我娘她不会是在骗我吧?”
盛言楚写好一副挽联放置一旁晾着,闻言摇摇头:“我不知道,说不定他们真的去报丧了呢?”
他虽然跟盛元勇的几个侄子侄女小的时候红过脸 ,但在没证实前他不会多嘴挑拨。
“肯定是去哪偷懒去了!”盛元勇咬紧牙根,将手中整理好的东西放下,对盛言楚道,“楚哥儿,我出去找他们去。”
说着就如风一般跑出了灵堂。
盛元勇一走,绕着屋角点了一圈白蜡烛的灵堂内就只剩下盛言楚一人。
院子里来吊唁的村民早已走的差不多,这时一阵风呼呼的吹进来横扫整个灵堂,门口三根丧幡迎风刮的哗哗乱响。
盛言楚只觉后颈传来毛骨悚然的声音,立在堂中的他小小打了一个冷颤,抬头却见袅袅香炉正中处似乎有一团黑影在晃动,揉了揉眼再看时黑影不见了。
“是老族长吗?”他不迷信,可这会子却满心想着刚才那团黑影会是老族长。
然而无人应他。
盛言楚楞了半晌,掀起衣摆往下一跪,双手合十喃喃道:“小子当日不该顶撞您,但小子说的话句句是为了盛氏一族好,外边那些族人一个个都被您娇惯坏了,您若由着他们胡来,咱们盛家一门大抵就这样没出息了。”
说了一番话后,盛言楚想扇自己一巴掌,老族长已经没了,他还在这矫情个什么劲,可有些话憋在心中难过,因而不吐不快。
“老族长,小子给您赔罪来了。”说完又磕了一个响头。
外头太阳已经西沉,灵堂内越发的凄凉,盛言楚磕完头后索性将写好的挽联挂了起来,随后就跪在火盆前叠了一大箩筐的冥纸元宝。
“还不进去跪着!”盛元勇进来的时候一手拧着一个男娃,说男娃都过分了,应该说十五六岁的少年。
两个少年被盛元勇甩到了火盆前,见到跪在那低着头叠元宝的盛言楚,少年们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盛言楚又不是瞎子看不到这两人对他的敌意,抬眸不紧不慢的威胁:“两位哥哥不想守灵只管出去,只我这人嘴不严,到时候我出去胡说八道可怪不得我,毕竟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了。”
两个少年气结,挽起手袖想像幼时一样薅盛言楚的小辫子打架,谁知下一息扑通往地上齐齐跪倒,膝下没有垫草席,痛得两人龇牙咧嘴。
“楚哥儿一个小娃娃跪在这半下午了,你们俩倒有心思赖在草堆里烤红薯吃!”盛元勇踹了一脚又气不过拧起两人的耳朵。
“我就问问你们,你们两个有没有良心!”
“哎呦疼,叔轻点——”
“我们跪就是了,您别打了……”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骤起,盛元勇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
“楚哥儿,你也累了,跟我过去吃点东西吧,这里就交给他们得了。”
“好。”盛言楚艰难的直起跪的有些僵硬的双腿,压低嗓门道,“元勇叔,就他们两个在这能行吗?”
外边头都黑了,他觉得这两个小子会吓着。
“呜呜呜,还是楚哥儿替我们着想。”两个半大的少年忙一脸希冀的看向盛元勇,“叔,你别丢下我们俩啊,这里阴森森的,我们怕。”
“怕个卵子!”盛元勇作势又要抬手,两少年抢先一步捂住耳朵。
“有什么好怕的,棺材里的又不是旁人,是你们的曾祖父,他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好的东西全进了你们这些小崽子的肚子,切,真是白疼了你们这些没人性的狼。”
两个少年被骂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愧疚的垂下脑袋跪在那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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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勇叔咋想的?”盛言楚问的是大殓送棺材上山的事。
嘉和朝的送葬和他上辈子记忆中的火葬当然不一样,这边的人死后一般会让棺椁在家中停灵七天,然后再运往之前相看好的山林中,并不是立马下葬,而是在山林中放三年,等三年之后再将尸骨捡出来重现打一座棺材安置,然后才挖坑下葬。
“必须七天!”盛元勇的话没得商量,“爷爷是盛家的大功臣,他的葬礼自该轰轰烈烈的办一场才好。”
盛言楚也是这么想的,但……
“大林爷那边怕是不好说话。”
“病了就找大夫,听算命的胡咧咧有什么用?”盛元勇一想起他爹做到那些荒唐事,气就不打一处来,“我爹当初病了,我立马就让镇上的丁大夫看了,丁大夫说他思虑过多加之受了寒才病的,开了药又吊了鸡汤端给他,他死活不喝,非说是我爷冲了他!”
盛元勇越说越烦躁,略带自嘲道:“楚哥儿,这里没旁的人,我不怕对你说句遭天谴的话,爷爷之所以那么快就咽气了,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爹,你在康家没回来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我爹都干了什么,又是烧艾又是请庙里的和尚来家里没日没夜的颂经,我一个壮挺挺的小伙子听着都嫌心慌,你说爷爷躺在屋里能舒服吗?”
盛言楚心中冷笑,这帮人莫不是疯了吗?老族长是他们至亲之人啊!
盛元勇说着说着小声哭起来,捂着脸断断续续的说起老族长生前遭的罪,盛言楚自诩心肠硬,可听了盛元勇的话后,他恨不得立马冲进屋子将盛大林以及孙氏几人吊起来打一顿。
“那就停灵七天。”盛言楚咬了一口干巴巴的素面,略思量了一下,“明天还要麻烦元勇叔看着灵堂,我去找里长过来。”
“找里长干嘛?”不用盛言楚嘱咐,盛元勇也会守在灵堂前寸步不离,“里长晌午已经过来吊唁了。”
“我找他过来是商量下一任族长的事。”盛言楚没打算隐瞒,“大林爷既然病入膏肓,想必族里的事也没时间料理,我今个去大林爷床边还说呢,说元勇叔深得老族长的家传,老族长病下的这些日子,多亏了元勇叔您主持族里的人,这才没让盛家人乱了方寸。”
“楚哥儿你的意思是跟里长举荐我当族长?”盛元勇大吃一惊,“不妥不妥,我才二十来岁,太年轻了,恐不服众。”
“难道大林爷就服众了吗?”盛言楚当下碗筷,犀利的问:“那些人见天的上门叨扰病危的老族长更改挂田的事,大林爷插手管了吗?恐怕不但不管还跟那些人乘了同艘船吧?”
“你咋知道?”盛元勇语气掩盖不住难过,“这事传出去不好听,我还自作主张和那些人大吵了一架。”
盛言楚直起身子,缓缓道:“总之,这族长一位不能落到大林爷头上,他办事不公,有私心,若是他上位,我未必能说动他保留族田,元勇叔,我过几天就要去县学了,若没人帮我盯着族田,我怀疑这些银子落不到盛家读书人手中。”
盛元勇仔细听着,道:“我知道楚哥儿你有心想在族里多扶几个有能力的小子出来,我把话撂在这了,倘若有朝一日我盛元勇当了盛家的族长,我定会将族田银子悉数都用在盛家儿郎读书上,好叫他们早些考个名堂出来给楚哥儿作伴。”
盛言楚露出了到这的第一个笑容,乖巧道:“还是元勇叔疼我,这两年在康家见夫子收了不少学子,独独没有盛家的,我那时候看到同窗抱着族里的堂哥堂弟在康家打闹时,好生羡慕呢!”
盛元勇也笑了:“我还以为你小子当上秀才公后就和大人没区别了,没想到竟还有这孩子气的一面。”
盛言楚小脸一红,忙借口去灵堂守灵跑开了,盛元勇见盛言楚小短腿跑的欢快,不禁嘴角抽了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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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在盛言楚的暗示以及盛元勇的自荐下,里长再根据村长以及盛家族人的话语,言明盛家下一任族长是二十二的盛元勇,口令一下达后,盛大林气得差点吐血,大骂盛元勇没心肝,竟敢抢老爹的族长之位。
盛元勇不愧是盛言楚看中的翘楚,大义凛然的跪在盛大林面前,高声道:“你对爷爷不闻不问,大家都看在眼里,我敬您是老子,我暂且摁住此事,否则我定要去官府告一通。”
“你敢告我?!”盛大林踉踉跄跄的从床上爬下来,不管族人的拉扯,照着盛元勇的脸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孙氏和盛元地在一旁喋喋不休:“勇哥儿,你这是不孝啊,这世道哪有儿子告老子的!”
盛言楚冷眼旁观着,只听盛元勇一边忍着盛大林的拳脚,一边挺直肩膀,一字一句道:“我怎么就不孝了?我如今是盛家的族长,爹枉为人子,娘跟大哥也一样,爷爷病中时,你们有关心过吗?全是我和秀娘在近前服侍的,试问是你们不孝还是我!”
铿锵有力的话震得盛大林往后直退,像是不认识小儿子一样,嘴里大呼生了白眼狼。
孙氏和盛元地也被盛元勇吓得瞠目结舌,一时间,无人敢直视盛元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