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汝抬手将面具摘下,从怀里掏出一张干净的帕子,将她额上的冷汗擦拭干净。
少女白净如瓷的小脸上苍白得一丝血色皆无,她疲惫地垂下眼皮,柔软卷翘的睫羽随着眨眼而微微颤动,安静得毫无活力。
终于缓过了那阵头晕,收了手帕,轻声问道:“大人,可带纸笔了?”
沈长寄眼神一黯,“没有。”
“啊……那便算了……”
谢汝估算了下回沈府的时辰,放了心,她还能记住。
她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摒除一切杂念,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复刻药柜中那些药材的位置。
“咚——!”
冷不丁地一声巨响在她面前炸开,谢汝惊地睁眼,见到她鞋尖前头扎着把匕首。
沈长寄周身的气压极低,他冷飕飕地瞥了她一眼,弯下腰将匕首拔起来,云淡风轻:“手滑。”
谢汝:“……”
吓她一跳。
少女终于有了点人气儿,恼中带怨地瞪了他一眼。
沈长寄面色稍缓,“说吧。”
他半蹲在车里,手执匕首,刀尖对着车厢底部比划,似乎在试探力道。
谢汝看得战战兢兢,“你小心点……别刺穿了……”
“说吧。”
谢汝闭上了眼睛,一边回忆一边说:“茉莉花、寒水石、西河柳,半夏、马钱子、西河柳,西河柳、人中白。”
她没有说多余的话,可沈长寄已经懂了她的意思,他并未将草药名完整地写下。
“辰甲北二,子丙东二,卯庚南二。”
“申甲北一,丑戊东三,卯庚南一。”
“卯庚南三,午辛西二。”
三行字在他心中飞速闪过,他将每味药材中选中的字刻在了车厢底部。
“莉、水、河。”
“半、子、西。”
“柳、中。”
谢汝凑近他,盯着他写的三行字,轻声念了出来。
“郦水河附近,半子巷西,埋在了柳树下。”谢汝轻咳了声,舔了下唇,笑弯了眼睛看着沈长寄,“大人,这地址不就出来啦?”
她的脸色还苍白一片,唇色有些淡,干涩的唇瓣被她反复抿了抿,终于恢复了些血色。
沈长寄看着那不甚老实的红唇,心跳快得似是心疾发作。
他蓦地欺身逼近,手掌轻轻捧着她的脸。
谢汝还蹲着,浑身无力,退无可退,只得后背靠着坐榻,承受着似被扼住呼吸般的侵略性极强的吻。
她被困在密不透风的怀抱与坐榻之间,一时忘了推拒这个带了些焦急的、唇齿交缠的热吻。
第16章 “偷偷的,也无妨。”……
外面下起了疾风骤雨,马车行得愈发颠簸。
风雨渐大,护卫被雨水糊了眼睛,一个躲闪不及,车轮倏地经过一个大坑,马车剧烈一晃。
沈长寄反应极快,将谢汝捞进怀里,他自己的后背砸到了车璧上。两个人的重量皆由沈长寄一人承担,他一声不吭,只将谢汝抱得更稳。
“大人,雨太大了!”
“还有多远。”
护卫道:“快了,前面便是了!”
沈长寄凝神听了听外头的雨声,又低下头,看向坐在他怀里的少女。她已经被他抱到了腿上,他自己当了人肉垫子。
“雨势有些大,今日我们不回城,在我的别庄中歇上一日。”
亲吻过后,他的声音变得很哑。
谢汝的耳朵红欲滴血,并不抬头,“……喔。”
不知老天是不是非要与他们作对,等他们到别庄时,雨越下越大。
沈长寄先进了院子,拿着一件披风折返,他将谢汝从头到脚裹了严实,然后把伞塞到她的手里。拉着她的胳膊架到肩上,身体一转,手向后捞去,勾着她的腿弯把人背了起来。
沈长寄看着她把伞举过二人头顶,感受着她伏在他肩头轻柔的呼吸,心底反倒平静了下来。他一步一步朝着不远处的屋舍走,强烈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这十年他精于算计,能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生存下来,一步步往上爬,也能在战鼓雷鸣的边关九死一生。如今他权倾朝野,再无人会不将他放在眼里,可他却从不知何为快乐、何为满足。
沈长寄背着人走进廊下,把人放了下来。他将披风上的帽子掀下,视线落在她脸上。
谢汝清澄明亮的杏眸回望着他,有无声的暧昧在涌动。
男人带着薄茧的拇指抬起,慢慢擦掉了她脸上的雨水。谢汝娇嫩的脸被那不平滑的触感磨得微微泛红,她鸦黑的睫羽颤了颤,并未躲开。
沈长寄冷静地想,此生便是豁出所有,也要将她娶回家。
**
当夜,谢汝躺在陌生的床榻上,再一次辗转难眠。她有些认床,乍一换了环境,还不适应。
闭着眼睛躺着,被子搭在胸口,终日藏在寝衣后头的白玉吊坠这时才从颈间滑落了出来。
这挂饰是在她有记忆时就出现在她身边的,她不知道是不是生母留下的,她没敢问过任何人,只从小贴身戴着。
重生回来再看这块玉,才想起,前一世她的身边似乎并无这样东西。
这玉不甚透亮,看上去像是蒙了一层灰色,光泽全无,也难怪小时候侍候她的婢女会私下议论,“下等人生的果然不同,一块破石头也这般宝贝”。
她握着玉,渐渐坠入睡梦中。
“阿寄,阿寄!今日慧明大师回来了,你猜猜看他给我带了什么礼物?”
山间薄雾弥漫,风怎么都吹不散,谢汝的眼前总隔着一层纱似的,眼前隐约有一人,瞧不清面容,只能勉强勾勒出他挺拔修长的身影。
年轻的男子笑声清润温和,“定是你求了许久的百草古籍。”
少女一惊,“你怎猜到的?!”
“唯有此物能把你高兴成这般,猜中又有何难。”
“阿寄,若说谁最了解我,那便只有你了!”
雾气渐渐散了,连带着那对欢笑的男女也一同消失。
画面一转,月圆之夜,梨花树下,那二人对面站着,依旧瞧不清面容,只能听见声音。
“阿汝,待我们回京,我便去求了父亲,叫他替我提亲,你……你可愿意?”
“……嗯,我愿意。”
男子轻声缓道:“阿汝,我与你保证,此生、来生,我心系唯你一人。我虽位微人轻,但往后我会争一争,你不必再看人眼色,更不必为了讨人欢心而委屈自己。”
有个糟糕的出身,这悲哀他们二人都懂。
那女子似乎感动地哭了,她呜咽着,一直在摇头。男子缓缓抬手,为她拭去泪,他向来恪守本份,不曾逾距,直至此刻他才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
谢汝陷入梦魇中,她旁观着一对痴心男女互诉衷肠,许诺终生。她知道那女子未言出口的话是什么,“只要我们二人在一处,便怎样都好”。
……
一阵心悸,从睡梦中醒来,她坐起身,怔然地看着屏风上搭着的披风发呆。
她明明记得,那夜的月光映照下,沈长寄的脸红了个透。
她抬起手,抹了抹自己的脸,被粗砺的指尖划过带来的战栗感犹在。她又忆起那个让人窒息的热吻,不自在地抿住了唇。
拿笔的男子如今剑不离身,手上的伤痕变多了,性子变得锋利,人变得强势,脸皮也厚了。
她再也睡不着,披上沈长寄的披风,走入雨后的院中。
她呆坐在廊下石阶,凝视着薄如蝉翼的月光。
此时已然过了子时,沈长寄该是睡熟了吧。
耳边蓦地响起一道声音。
“好看吗。”
谢汝身旁有人落座,她不自在地拢了拢披风,“……嗯,尚可。”
二人隔着一段距离坐着,谁也没开口。
谢汝往旁边侧目,男人的外袍随意披着,发丝凌乱,应也是才从床榻上起来的。
她觉得沈长寄有些奇怪,晚膳时还用灼灼的目光盯她的唇,好似还想再尝一尝,可此刻,她似乎从他身上读出了压抑。
压抑……
谢汝微微蹙眉,这是沈长寄身上从来没有的东西。
“你怎么了……”
男人微微侧身,搭在膝上的手要去碰她,可快要触到,他手臂微僵,又落了回去。
他将头转走,平淡道:“失眠。”
“……嗯。”
谢汝的心里蓦地一空,她突然有些害怕。
或许她一直不给他答复,他不耐烦了。又或许她既不答应、又不拒绝亲昵的态度让他对她生恶了。
“我……我并非故意吊着你的,只是有些事未曾理清,当真……不敢……”她语气艰涩,有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