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序文。在第十四页上译者说,第四部第一章中的古希腊诗,曾经问过好些学者,都说不大了解,觉得有点奇怪,翻出来看时,其中有“白臂膊的安得洛玛该”与“杀人者赫克多耳”等字,疑心是荷马的诗,到《伊里亚特》里去找,果然在第二十四章中找着。其大意如下:
“他们(挽歌郎)唱哀歌,女人们跟着悼叹。在女人中间白臂膊的安得洛玛该开始号哭,两只手抱着杀人者赫克多耳的头,说道:丈夫,你年青死去了,剩下我在房中做寡妇;孩儿还是稚弱,不幸的你和我所生的儿子。”
但是我又想到东亚病夫先生父子也有此书的译本,随即托人到景山书社去买了来,这叫做“肉与死”,是真美善书店出版的。第四部原诗之下附有后注,文曰:
“这是荷马《伊利亚特》中的一节,译意是——
妇人们啜泣,他们也多悲号。这些妇人中白臂膊的恩特罗麦克领着哀号,在她手中提着个杀人者海格多的首级:丈夫,你离去人生,享着青年去了,只留下我这寡妇在你家中,孩子们还多幼稚,我和你倒运的双亲的子息。”(二八六页)
关于这里“杀人者”(androphonos)我觉得有注解的必要,这是一种尊称,并无什么恶意,应解作“杀人如草不闻声”的杀人,这一个字我实在觉得没有好的译法。曾先生译文中“提着……首级”云云似乎有点不大妥当,因为原文“手”是复数,乃是抱或捧而非提。赫克多耳被亚吉勒思用矛刺在喉间而死,并没有被斩下首级来,虽然诗中有两次说起老父去赎回赫克多耳的头,这只是一种普通说法,其实他的尸首还是整个的。亚吉勒思为要报他杀友之仇,从足跟到髁骨穿通两面的脚筋,穿上牛皮条,把他拴在车子后边,让头拖在地上,一直拖到船边,可以为证。就是这样做法希腊诗人也就很不以为然,上面说过他“想出处置高贵的赫克多耳的恶劣的方法”,后边又说亚吉勒思在愤怒中这样可耻地处置高贵的赫克多耳,又述说亚坡罗垂怜赫克多耳,用金盾给他包盖,在亚吉勒思拖着他走的时候使他皮肤不致受伤。赫克多耳原是希腊联军的敌人,但希腊诗人却这样地怜惜他,有时候还简直有点不直胜者之所为,这种地方完全不是妇女子的感伤,却正是希腊人的伟大精神的所在。照这样看来,我们的盲诗人荷马翁(无论是他或是谁)大约不会愿意使赫克多耳首身异处,更未必会叫他的妻子提着他的首级的罢。这原是很小的小事情,不过我以为误解了一句话,容易就损伤了原诗的精神,而且也要减少了葛丽雪所说的“忍不住要掉泪”的力量了。文中“孩子”是单数。我们知道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即是亚思都亚那克斯(astyanax),据欧列比台斯(euripides)在《忒罗亚的妇女》中说(《伊里亚特》中也已暗示),被希腊人捉去,从城墙上摔下来跌死的,所以“孩子们还多幼稚”一句也有可商之处。至于“享着青春去了”的意思在原文找不着,只有neos一个字,似乎是说“年纪青青”而死去,只是死的补足语罢了。
路易原书的价值如何,我此刻说不上来,因为实在还没有读,而且鲍曾二君的序跋和外国批评家的言论具在,说得很是明白了。我现在只想挑剔一句,“肉与死”和“美的性生活”的书名都不很好,至少是我觉得不喜欢,虽然我知道“阿弗洛狄德”的译名在中国读书界不很流通,引不起什么情感,不甚适宜于做书名,假如希望读者因了题名而去读书。
十九年五月廿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