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人们用飞蛾扑火这个词来蔑视仇敌,后来,人们也用它去形容爱。”他轻声说,“不过我想,这也许是你所不能理解的东西,正如你鄙夷我的软弱,而我嘲笑你的卑劣一样。”
他的声音蓦然变得十足威严,犹如皇帝在云端发号施令:“来吧裁决者!就让你看看我的倚仗,又有什么关系!”
霎时间,易真的精神力就像参天的古木,轰然向上爆发。他的精神力等级早已到达了a级,但是他始终没有选择自己的具象化,此刻无序无形的精神,正如一道洪流,穿过了山石的阻碍,与矿井塔相连在一起。
这一刻,黎泽宇居然从他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来自时间的气息。古奥神秘,宛如流动的以太,那是宇宙的源头,以及一切的开端。
他倒转时间的能力忽然开始无比生涩凝滞,仿佛生锈的齿轮,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将它扭转到应有的位置。黎泽宇猛地抬头,冰冷无情的面具被打破了,他的神情古怪,甚至可以说是暴怒的。
“你……你都做了什么?!”
无形的狂风在易真身侧咆哮,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黎泽宇,问了一个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人类历史上的炼金术士,为何全都苦苦追寻黄金,要用它来冶炼长生不老的秘密?”
黎泽宇一怔,易真已经笑了。
“这是你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啊,”他说,“你以为自己掌握了时间的钥匙,就可以天下无敌,蔑视生死与轮回,实际上我看着你,只觉得你很可怜,又可怜又可悲。”
易真全身发力,精神力也从晷针的深处发起庞大的共鸣。从天空往下看,日晷的形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深褐色的三重晷轮飞速枯萎、黯淡,就像它是一种活物,刚刚被抽取了全部的生命力,而晷针则发出刺目耀眼的华光,如潮水般退下针尖。
日晷、时钟、沙漏,人类用以计算时间的工具,就像黄金承载了太阳的真意,白银承载了月亮的真意,现在易真要做的,就是达到所有世纪,所有炼金术士都未能成就的终极目标。
——他要从这种古老的计时工具上,提取出人类的念力,提取出人类对于时间的认知,以此来对抗裁决第五席的烛龙!
两股力量对冲在一起,矿井塔的下方,瞬时充斥着时空的不稳定乱流,为两个人的战场开辟出了独立的空间。
“来吧,”易真杀意盎然,取下了手腕上形如翎羽的镯子,“现在,才是你和我决战的最佳时刻,终结这件事的极点。”
随着他说话的声音,易真脖颈上的唐怀瑟之冠,砰然破碎了三颗璀璨的白钻。
第137章
黎泽宇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唯有脸孔扭曲如斯。
是了,易真引动的,的确是纯然的时之力。时间是无声无形,无相无貌之物,它身为君临诸界的法则,从诞生起,便支配了万事万物,也支配全部的虚幻和现实。
它本该是如此捉摸不定的东西,然而易真赋予了它可以捕捉的实体……他通过某种共识,从人类的意志里,提取出了“时间”的具体概念,而这里面甚至包括了黎泽宇自己。
弯曲成圆的孔雀翎猛然打直,矿灯疯狂闪烁,明明灭灭的昏光中,每一丝摇曳的针毫都流溢出璨璨的七彩,便如一枚真正的,金碧辉煌的孔雀尾羽。
易真手腕轮转,一化三,三化七,一把华美飘薄的大扇顷刻盘旋错开,金石相击的细碎之声不绝于耳。这把扇子看起来脆弱得一捻就断,可它确实是暗器中的王者,最狠戾最阴冷的毒药与它共生纠缠。倘若有人要为它的美丽和娇柔所蛊惑,那他大可以伸出手指,去试着拔一根灿烂的毫毛——前提是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
他纵身跃起,沉寂了一年之久的东海化玉决再度流转周身,幻身化雾、探手折桂,易真掌中仿佛流淌着一道光华辉映的彩虹。罡气转瞬扑朔向黎泽宇的面门,细如牛毛的丝针宛如落花拂面,星尘飞散,朝着对方的眼珠吹去!
孔雀翎的毒,全都是解无可解的概念毒素,易真可以任由对方在自己身上掏十个八个血洞,可黎泽宇却不得不避开他的挨碰。
黎泽宇面沉如水,足下发力,恰到好处地一退,牛毛细针擦着他的发梢飞过去,在矿壁上溅出一大片斑斑点点的蚀痕。他也伸出了手,他的手上没有刀柄和剑鞘,只有一把无形的光刃,仿佛与虚空相连,是从他的肢体上生长出来的。
光刃斩击的架势气吞山河,黎泽宇的一刀近乎有近十米的刀意纵横!易真无法与这种刚猛的刀光相抗衡,但是他也没想要躲,摩罗幻身·身见转,裁决第七席得以晋升裁决者的底牌,易真霎时化作一团朦胧无形的雾气。黎泽宇的刀可以劈山分海,但是他无法搅乱一股风,伤害一阵雾。
孔雀翎飞旋着擦过黎泽宇的刀刃,同时旋转着切开了他的胸口。
黎泽宇的脸孔微微抽搐,青黑色的毒血喷洒上半空,而易真颈间的唐怀瑟之冠,再次发出一声碎裂的清响。
第四颗。
黎泽宇疾速后退,他不得不后退,再前进一分一毫的距离,孔雀翎都会斜着割开他的喉管,到那时,他将会陷入绝端的被动之中。
他远离易真的攻击范围,飞速抛弃了自己被毒素所浸染的血肉,笑了起来。
他是极少露出其它表情的人,因此甫一做出笑的模样,只会让旁观者觉得扭曲得骇人,就像一个机器人,勉强自己弯起钢浇铁铸的嘴角。
“你很强,你的难办程度,是我这一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如果你不是书中的主角,那么,你必然有望坐上裁决者之首的王座。”他紧盯着易真,向前踏出一步,周身紧绷如弓,“但是很可惜,你也就到此为止了。”
嗡鸣的刀音响彻狭小的山洞,这一刹那,黎泽宇的刀光充斥了全部的空间,十一盏矿灯在这种吞天狂潮般的攻击中同时粉身碎骨,但灯光却没有消失!他的攻速之快,甚至将一瞬碎裂的灯火也拉长成无数闪耀如电的弧线,依靠这种方式,续航了照亮两人面庞的光源。
这种实力,早已远超过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期限,即便暂时失去了时间回溯的能力,他仍是那个被赞誉为能用刀锋能够斩断光阴的男人,诸世罕有的强横对手。
天罗地网转眼即逝,冲易真当头罩下。
“其实身见转,未必就要依靠化雾来抵消收到的攻击。”
命悬一线之际,易真的表现居然还很淡然,仿佛他头上笼罩下来的,不是摧山倒海的刀锋,而是春日纷落乱坠的桃花。
高手对决,胜负往往仅在一念间。倘若说容鸿雪教给了他什么真正有用的东西,那么就只有一点。
——冷静。
对手越强,他就越要冷静,越要用置身事外,无关紧要的心态看待这场生死之战。
他微微闭上眼睛,这一刻,他周身的“气”发生了变化,尽管这满场的狂风颠倒恣乱,可他只不过是随风摇摆的一瓣落花,风往哪吹,他也跟着随波逐流。
刀气在易真的感知中,形成了无数道有迹可循的白线。你看他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眼皮颤动的毫秒内,他已然躲过了数十刀的横斩竖劈斜挑;然而他的速度也同时慢到不可思议,错身挪步之间,就连飞扬的发丝,真气鼓荡的袍角,都凝滞得像被慢镜头精心拉长过,可以叫人看清任何一个细节。
这是物我两忘的境界,黎泽宇的刀光缭乱狂舞,满天碎星如雨、白芒似雪,而易真是自然生长、自然凋零的落花,也是容纳并包雨雪纷纷的云雾。
这里唯有一扇、一刀、二人,却在方寸天地中,对撞出了风雨如晦的磅礴恢宏之态!
第五颗宝钻破裂得无声无息,似乎同时和易真的状态融为一体。
“你不会赢的!你不可能赢的!”黎泽宇厉声咆哮,声若洪钟,震耳欲聋的音波回荡不休,他出刀的速度之快,导致双臂连带半身,都化为了蒙蒙的虚影,“蝼蚁就要有蝼蚁的姿态,不要妄想飞上天空,妄想摆脱自己卑贱的命运!”
易真面上的神情依然无悲无喜,他像是真的成了一尊拈花跏趺的观音玉像,无论是何等挑衅的发言,都不能扰乱他的心绪。
他仅是半闭着双眼,在他身边,仿佛连时光都寂静地落着大雪,雪满群山大海,也覆满了人间。
其实易真不是没有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消耗,他不曾发动东海化玉决的玉化能力,即使宗师的身体素质超出常人百倍,他毕竟还是肉体凡胎。在暴雨般的重叠疾落的刀锋下,易真的肌肤已经布满了细小的血口,像是吹了一身赤红的荻花。
不过,这点伤痕对于黎泽宇的预期来说,无疑是芝麻和西瓜的差别。
眼下易真一味闪避,他的攻速不由更猛烈,刀气不由更尖锐,杀气更浓。他狰狞地大吼:“你以为你能躲多久!等到那东西全部碎完,你就要……!”
易真陡然抬眼,眼眸中精光一现。
人的习惯,原本是很难改变的。
尤其是自成一派的强者。他们会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熬炼自己的招式与身体,直到一点一滴地剔除杂质,达到武学心境皆臻于至善、不见瑕疵的程度。
黎泽宇算不算自成一派的强者呢?
——自然是算的,哪怕不能操纵时间,他仍是一位千载难逢的绝世高手。
那黎泽宇算不算上面这种人呢?
——可惜,或许他以前是,但在习惯了时间回溯带来的妙处之后,他也不再是了。一个得意于自己能够随意扭转死亡,倒转败局的人,是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苦苦磨练自身的技艺的。
在他挥舞到第一千七百刀的时候,易真就已经发现,他的招式看似能够用速度弥补一切劣势,可他却有一个未能纠正过来的缺陷。
双刀讲求左手和右手的配合,以此来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甚至大于三的成果。黎泽宇的刀,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完美无缺的,只是他在交错轮斩的时候,左手刀会情不自禁的比右手刀慢半拍,看起来就像是右手压着左手,因此,每到这个时候,他的动作都要僵硬一下。
而这种僵硬,加上他说话时产生的情绪起伏,落在易真眼中,就更加明显了。
就是……现在!
一霎的暴起,易真的双手准确无误的穿过如潮刀光,悍然钳在黎泽宇的双肩,将对方轰然顶得撞在岩壁上。他从拈花微笑的观音,刹那变成了怒目降世的金刚明王!
黎泽宇未曾料到,易真的突然反击会来得如此暴烈,不过他的反应同样迅速,双刀如电倒转,霎时自易真的双肩穿刺而过。
骨肉支离破碎,鲜血迎面狂喷,然而易真就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只是对裁决者露出了一个血腥至极的笑。
东海化玉决疯狂运转,他的肌肤与骨骼也在须臾间硬质玉化,将黎泽宇的光刃,连着他的双手,一同锁死在了自己的肉身里。
“打架的时候,话不要多。”易真嘶哑地说,猛然张手捏碎了孔雀翎,一拳穿胸,裹挟全部的剧毒,掏中了对方的心脏!
他避让的时候,柔软无害得像是一朵白云,他进攻的时候,却像一头高速弹射、不死不休的毒蛇。黎泽宇七窍痉挛,不禁猛地吐出一口黑血,看见第六颗钻石同步在易真的脖颈上寂灭。
“你……”黎泽宇的喉间咯咯作响,猛毒攻心,他还没有死,但是肌肉和神经已经开始在概念性的毒素中融化,两个人相互僵持,都在等待着对方的彻底灭亡。
黎泽宇忽然笑了。
“这就是你……最后的本事吗?”他哑声发笑,笑声就像老鸦般阴冷,“易真,真是造化弄人、时运不济啊!”
鲜血从易真的唇齿间凶猛溢流,汇聚成股,淌下他血迹斑驳的衣襟,他没有说话。
他犹如在喃喃地自语:“你的时间……还能撑多久?时间是流动的东西,你要阻止我逆转时间,就必须要持续、不停地……抽取概念……来封锁我的能力……哈哈,最后一颗啦、最后一颗啦!你还能撑多久?你的时空锚点……又能撑多久?”
“你输了。”黎泽宇直视易真的眼睛,“如果我不能在锚点全碎的期限内彻底死去,你就再也、再也不能阻止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的毒不够啊!它不够完全地杀死我啊!暗器之王孔雀翎,居然只是个半成品、半成品!这就是天意……这次是我的运气,压倒了你的运气——!”
笑声由小至大,到最后,他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大笑,僵硬的肌肉在脸上堆叠出夸张的,甚至是病态的弧度,“你输了易真!你输了,你没机会了!你利用时间对付我,同时也受限于时间,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啦!”
易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对方陷在近乎疯癫的狂喜中,然而他自己的眼神却是令人出乎意料的怔忪,就像他穿过黎泽宇的伤口,穿过至死方休的战场,看到了什么别的人或事,别的,值得他去怀恋的人或事。
他知道,裁决者说得没错,仅是半成品的孔雀翎,终究无法杀死一个差不多成为了神明的人,他的侥幸和预想,完全落空了,当下他必须做出选择,做出最后一个……有利的选择。
太阿的声音惊惶,它低低地叫道:[玩家……]
易真突然道:“裁决第五席,烛龙,到现在为止,你一共逃过多少次死亡的结局了?”
黎泽宇笑声渐止,他瞪着易真,蓦地意识到了什么。
“不、你不会的,锚点只剩最后一个了……你想跟我同归于尽?不可能,你做不到,你做不到的!”
“你知不知道,你的身边,充斥着多少死亡的概念?”易真的眼神平静如斯,落在黎泽宇眼里,却如魔鬼般耸动可怖,“你逃脱它,已经太多次……太长时间了。”
黎泽宇脸孔抽搐,厉声咆哮:“你还想使用自己的能力吗!你已经没有这个命了,是我胜过了你,我赢了你!你想死就去吧,不过是无谓的挣扎!易真,这不过是临死前的妄念!”
他越说越快,语气越说越激烈,并且开始努力抵抗毒素的侵蚀,疯狂地挣扎起来。
他已然有了预感,绝端不祥的预感,而像他这种级别的强者,预感通常是会成真的。
“那就这样吧,”易真无视他的色厉内茬,决绝地吐出一口气,“也该解决了,下一个轮回,我不希望再看见你这种低贱的货色。”
他的双手发力攫住裁决者的血肉,瞳孔深处,浑如轮转着万千混沌的星光。
“——死亡!”
易真怒吼回荡在时光深处,就像御驾亲临在千军万马之前,轰鸣似青铜的古钟,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皆是无法忤逆,亦无从忤逆的谶言!
裁决第五席的烛龙瞬间发出无法承受的惨叫,洪水般的黑雾倾泻进他的身体,消亡、凋落、终结、湮灭……它们象征的每一个意象,都是不可考据的漆黑阴影。从前这些阴影围绕在他周围,因为他拥有拨动时间的权能,所以就连死神也对他无能为力,唯有眼睁睁地看着他,注视他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倒带回档,将一切重置在结束的前一刻。
现在它们终于来了,带着冰冷的快意,以及毁灭的决心,那双寒意彻骨的手已然搭上他了的肩头,死神俯身低语,对他吐出了第一句话——
“——死亡!”
恍若最后吹响的号角,地面上的高塔再也无力支撑,它轰然倒塌,发出了爆炸般的巨响,冲击的气浪就像喷涌的海潮,翻滚着覆盖了周遭的所有。
漆黑的地底,世界归于寂静,万籁无声,易真无力地吐出一口血,勉强撑着自己的身体,拖着两条几乎粉碎的手臂,靠躺在废墟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