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显然也是刚到,周身泛着车马劳顿的一点倦气。不过,两位中年人士保养得很好,即便略显疲惫,也依旧优雅,不见颓态。
“阿行。”二伯母叫了这一句之后,便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般,止住了话音。随即,她视线落在了裴奚若身上,神色不由得一松。
傅展行向二位打过招呼,刷过门禁卡,几人一道往里走。
病房内,围着几名医生护士。
察觉到有人到来,他们不约而同往旁边退开,让出一条路。一位头发花白、看似主治的医生大致介绍了傅渊此时的情况。
意识已恢复,存在听视觉反应,不会说话,也不会动。
虽然距离正常人还很远,但这在医学史上,已经可以用奇迹来形容。
方才,傅渊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医生就做了一系列检查、监测和数据记录,此时,便相继退出,将病房让给这一家人。
有个新来的实习医护,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这一家人,真是太诡异了。按照常理,将植物人状态的病人放在高端托养中心,好生养着十几年,等的不就是对方苏醒?
结果奇迹发生了,谁的脸上,却都没有喜色。
裴奚若是第一次看到植物人。
之前,只在电视剧里看过。多多少少,是美化过后的形象。
病床上的傅渊,肌肤干燥紧绷,两颊没什么肉,颧骨突出,像是在经年累月的昏睡中,耗尽了所有精神。
但不难由骨相看出,曾经,这是一位光鲜斯文的英俊男人。
傅展行和她牵着手,视线,同样也落在病床上。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傅渊的状态,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干瘪、沉默、悄无声息地,泛着股死气。
但也不全然。
他的眼睛,此刻是睁开的。
眼球极缓慢地,逡巡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到了傅展行的身上,迟缓地完成了时隔十三年,父子俩的第一次对视。
一个浑浊掩盖了情绪,一个寒冷如同冰封。
房内气氛略显压抑。
“若若。”二伯母开口打破这沉默,嗓音一如既往和缓,很是温柔。
裴奚若看过去,她朝她招了下手,眼尾笑出一抹皱纹,“太闷了,陪我出去走走?”
她想点头,又迟疑地,看了下傅展行。
男人转过头,看她时,眸中的寒冰融化,“去吧。”
“那你要好好的啊。”她凑近低声,像是十分放不下。
傅展行轻抚了下她的头发,“放心。”有她在,他当然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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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养中心有一座人工湖,时值深冬,湖面上,泛着白色的冷气。
“夏天的时候,这里有天鹅,”二伯母看着湖面,笑了笑,“现在也许到南方过冬去了。”
四周景致秀丽,修了专供散步的步道。黄昏时分,余晖未落,天色暖融融的,有不少医护推着轮椅,带病人出来散步。
裴奚若和二伯母在步道上走了会儿,找了处长椅坐下。
长椅四周栽着常绿灌木,也有几棵枫树,被风吹落了片,裴奚若捡起来,放在手心赏玩。
她还没有想好怎样开口。比如,该不该问点什么。
这时,背后传来几声对话:
“听说了吗,三零七号病房的那位醒了。”
“三零七?那位不是植物人吗?都多少年了,这也能醒?”
“谁知道,奇迹吧,平时护工雇得也是顶级啊,还带心理唤醒的,多少有点用吧。不过我听我们科室实习生说,那家人气氛很诡异。”
“怎么?”
“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尤其是他儿子,之前每年来一次,也不怎么问医生情况。反正,就像给他找了个墓地,每年按时拜一拜似的。”
“三零七那位很有背景吧,院长都巴着的。”
“傅家曾经的话事人,你说呢?不过这种名门大族,内部争斗也残酷的很,谁知道那车祸,是天意还是人为。”
“……”
两人显然是忙里偷个闲,说到这里,便匆匆告别,各自远去了。
裴奚若手中的枫叶,已经被撕了一个小角角。
太尴尬了。
先前,她不是没有在脑内猜想过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但被这两个护士大剌剌地点出来,还是在二伯母面前,就有点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了。
虽说二伯母性子平易近人,但毕竟,是长辈,也是她实际上的“婆婆”啊。
二伯母倒是笑了笑,“其实他们说的,也没错。”
“啊?”她抬起眸。
接下来,二伯母给裴奚若讲了傅家的事。
原本,按照傅沈两家联姻的惯例,准继承人傅渊,是要娶沈家一位女儿的。
但他在一场钢琴演奏会上,对宋觅柔一见钟情。
二伯母找出宋觅柔的一张旧照,感叹道,她确实有让男人疯魔的资本。
女人不是时下流行的长相,却很有记忆点。二十来岁的年纪,花一样柔美。细眉杏眼,眸光澄澈如水,好似含了无限羞怯。娇中带柔,一笑,能笑出千百种婉转。
毫无攻击力的美,很能唤起男人的保护欲。
彼时,她有相爱的恋人,很快就要完婚。
傅渊却并未善罢甘休。
他生在傅家,拥有一副迷人的英俊皮囊,却遮不住灵魂的腐烂。他是这辈人中最不择手段、城府最深的人。也正因此,才早早夺下了继承人之位。
不知过程如何,反正最后,宋觅柔嫁给了傅渊。
两人的婚后生活并不愉快,傅渊介怀宋觅柔对旧情人念念不忘,不止一次施予折磨。
当然,会刻意避开傅展行。
但恐怕傅渊也不知道,他的暴力行径,全都被宋觅柔录成了一盘盘的录像带,隔天,便会完完整整播放给傅展行看一遍。
就这样让仇恨,在幼年的他心中扎根。
事实上,从傅展行诞生那一刻起,宋觅柔的报复计划,就已有了雏形。起初,她甚至想过利用尚且年幼的傅展行,杀了傅渊。
但是在他懵里懵懂,往傅渊杯中放药时,她又忽然冲过来,劈手夺走水杯,扔进垃圾桶里销毁。
并不是幡然醒悟,只是这样直白的方式,终究让人于心不忍。
于是,她换了一种方式。
她精心准备每一次被家暴的录像带,甚至刻意激怒傅渊,让他当着傅展行的面,对她动了手。
在傅展行两三岁时,她就开始潜移默化,慢慢渗透自己的想法。
她要教他不断强大,韬光养晦,有朝一日,一定要让傅渊声名扫地、失去所有。
同时,她又对傅展行关爱非常,极尽母亲的温柔,让他打心底里,愿意成长为她的同盟。
就这样经年累月,树立起了她这个母亲的弱者形象。
傅展行年少时,在同龄人中,便已是冒尖的佼佼者姿态。他活得比模范生还要模范,没有任何不良恶习,学业、体育、品德,各方面出类拔萃。对自己的要求,远远高过一般同学。
家长会时,连老师都笑说,本就天资过人,还这么刻苦,让不让其他同学活了。
言语间,暗示傅渊和宋觅柔,让他偶尔放松放松,不然,天才也会被摧毁。
不过,这话并没入任何一人的耳朵。
宋觅柔对这个强迫而来的产物毫不在意,傅渊则是倍感骄傲。
每当傅渊像欣赏一件完美无缺的作品般,看着傅展行时,宋觅柔都在心中冷笑。
她等着,报复成功那一天的到来。
这些心路历程,大多来自宋觅柔的日记。出家清修前,她自己将日记本,交到了傅展行的手中。
……
裴奚若听完,手中的枫叶,已经被自己撕了个粉碎。
日记是宋觅柔写的,自然,二伯母讲述时,也是她的视角。似乎很容易让人将重点,放置在这对夫妻的纠葛上面。
但她始终想的,却是傅展行。
他有什么错?要被虚伪的爱包围、还要经历一场狠绝的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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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接到裴奚若,傅展行发现,她眼睛红了一小圈儿。
“冷风吹的。”她坚持这个说法。
“裴奚若,你撒谎也有个样,”傅展行将她的视线移回来,对着自己,“二伯母跟你说了什么?”
“……”好吧,又是读心术。
裴奚若被他固定着脸,视线还是四处乱飘,最终落在他身上,自我放弃般地道,“和我说了,那个,日记本上记着的事。”
这会儿,两人站在托养中心的人工湖旁,她的声音似乎也被水汽浸染,有些软而闷。
话落,气氛静了半晌。
傅展行眸色稍沉,“都过去了。”
“这话不是该我对你说吗?你今天,看起来好冷。”
“那是生理性厌恶。”傅展行将她搂进怀里,“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