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广白一出来,还未来得及回家看一眼陈葭,就被母亲载去了机场。
车子在停车场熄火,陈母迟迟没有动静,始终低垂着头,似在无声涕零。陈广白默了会儿说:“我走了。”
陈母一惊,忙抬起头找寻儿子的脸,一个多月未见,从看守所接到时心下觉得丢人,未曾多看,此时一端详,才发觉儿子瘦了黑了,头发还未长长,毛刺一样一根根扎进她的眼里、心里。陈母看着看着,落下泪来。
陈广白见母亲一脸愁容,一双往日精明不已的双眸,早已耷拉成多层眼皮,露出了明显的老态。他抽了两张纸巾给她。
陈母接过纸巾攥在手心里,倾身道:“你暂时别回来了,我会和你爸爸离婚,到时候你跟你爸爸,她跟我。”
说着,陈母的唇瓣颤抖起来,她至此都不敢相信那晚企图强奸自己妹妹的人是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她欺骗自己这只是儿子一时冲动。
昨晚她和丈夫又一次争吵不休,丈夫觉得家丑不可外扬,离婚会把事情闹大,到时候不仅让他面子挂不住,还会影响仕途。
她头一次发觉相伴多年的丈夫原来是个利欲熏心的自私小人,怀女儿那会儿的屈辱和失望卷土重来。她冷下脸,却无计可施,只能先让儿子和女儿分居两地。不管怎么样,儿子没有判刑坐牢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陈广白闻言神色未有起伏,像是毫不在乎他们的打算。他在母亲哭声渐止的时候问道:“她还好吗?”
陈母发怔,哽咽着不答反问:“你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啊?!”嗓音说不出的凄怨。
“我爱她。”陈广白直言,第一次在旁人面前袒露心声,竟然说不出的爽利与豁然。
陈母从喉咙口发出一连串的悲戚声,仿佛听电钻打磨牙神经那般令人毛骨悚然。她的一腔悲痛再难压抑,她握紧拳头一刻不停地砸去陈广白身上,边砸边骂,维持数十年的仪态化为乌有:“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爱上你妹妹?那你是亲妹妹啊!陈广白啊,妈妈太失望了,你怎么可以……”
她万念俱灰,饱含万千情绪的声音浑浊不堪:“爸爸妈妈那么爱你,什么都给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你知不知道强奸妹妹是畜生啊!!”
陈广白任她打骂,火上浇油地重提那晚的事:“那天她给你们发了消息?”
陈母含着泪的眼睛狠刮他一眼,咬牙切齿道:“是,佳佳让我们回家说有急事,想必那会儿她就知道你意图,所以求助吧?你怎么下的去手的陈广白,你还有没有廉耻心?有没有道德感?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读到哪里去了?!”
陈广白沉思片刻,唯一令他不解的是,明明她都安排好了一切,打算玉石俱焚,可为什么最终会放弃起诉?
他眼神变得凝重,咄咄道:“你们是不是逼她了?”因为消瘦,他淡薄的脸显出尖锐的棱角,刀条子一般,好像被他盯上两秒,脸颊就会汩汩出血。
陈母一愣,没反应过来:“逼她什么?”
“逼她不要起诉我。”
“怎么可能?”陈母激动地提声,接触到陈广白犀利的眼神后又有些心虚,她的确有过这个想法,只不过,“医生说要静养,我连话都不敢多讲。”
陈广白不依不饶:“我爸呢?”
陈母惨笑:“你爸。”
陈广白了然,打开车门冷肃道:“我走了。”
这一分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陈母难免又落下泪来,到底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心头肉啊。她快速解开安全带,拧着眉欲言又止,最终只说:“照顾好自己,钱不够跟妈要。”
而陈广白说:“照顾好她。”
陈母精疲力竭地摆摆手:“说什么呢,她也是我的女儿。”
还想再说点什么,陈广白已经下车,陈母的话语被他关车门的动作扇回嘴边,她眼睁睁追着陈广白的背影大步离开,他一次都未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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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广白到北京后并没有去学校,而是去了公寓,他找出甲醛仪测了一下,甲醛未超标,空气等级良,可以住人了。
陈广白找了清洁工打扫公寓,等她们上门后开车去花鸟市场买了绿植遣人送上门,又去宜家购置了一堆东西,等彻底收拾好公寓,已经过了凌晨。
陈广白仰躺在床面上,因有所期有所待而失眠。他原以为自己的忍耐与退让可以让陈葭重获自由与幸福,惨痛的代价证明他错得离谱——忍耐与退让只是一种被偷换概念的自我感动和投机取巧。
经此一遭,道德、廉耻、尊严、爱情、亲情统统被鲜血打碎,他要重新定义他对她的感情,他要带着她向死而生。
肉体已被这烙满道德之眼的社会囚禁,但他的精神再不受卑污淋漓,因为爱终生无罪。
叁天后,陈广白把陈葭带来了北京。
当时陈父大怒,直言“要是敢出这个门,以后就别回来了”!陈广白仔细整理收纳着陈葭的衣物,恍若未闻;陈母极力阻拦,耐不住陈广白强硬,最终跌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从未有过的狼狈。
而陈葭始终昏睡在床上,只在陈广白呵护珍宝般把她抱起来时,颤了颤睫毛。
陈葭的主治医师称:虽然患者坠楼楼层不高,但由于没有求生意识,头部落地,导致颅脑损伤严重,术后可能会出现意识障碍、运动障碍、语言障碍等问题,需要家属密切关注、定时复诊。
接回北京后,陈广白把陈葭的病历本、诊断说明、CT等资料翻来覆去看了无数次,每次复诊的时候,他利索精简的陈述总让专家们侧目。
陈葭一天当中昏睡的时间要比清醒的时间多,但陈广白连她昏睡的时候也会守在她床边。直到休学期满被学校警告:如再不办理复学手续,将被勒令退学。
陈广白遂请了一个面相忠厚的阿姨负责白日照顾陈葭,并买了十来个摄像头。
装摄像头的时候,阿姨倒也没有不快,打趣道:“小伙子,客厅装两个就够了,这么多浪费啊。”
陈广白一声不吭地继续安装,阿姨摇摇头,进陈葭的屋子去了。
……
杨写意在一次实验后追上急匆匆离开的陈广白:“诶,诶,广白!”
陈广白听见了,但步履一刻不停,十分钟前,他收到阿姨的微信:陈葭说晚上想吃鲫鱼汤。
他再晚去,市场挑不到什么新鲜的鱼了。
杨写意眼见着他驾车快速离去,无奈地叹了口气,陈广白复学后也不知道怎么了,大有拼命叁郎的作派,连他们导组神经最大条的男生都看出来他的不对劲,她不信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他瘦得有些不成样了。
杨写意连叹两声,低头给他发了条微信:注意身体。
陈广白从未觉得北京愦闹的菜市场如此顺眼,仿佛一个可悬挂在院子里的小菜篮,花枝招展,亲切无比。
他轻车熟路地找到卖水产的摊头,跟老板说要五条鲫鱼。
“得叻。”老板带上塑胶手套?他一眼,损道:“您今儿个还去鳞?”
陈广白眉眼舒展,轻笑了声。
他头一回买鱼的时候让老板帮忙去下鳞片,当时老板还以为他找茬的,让他爱买不买一边呆着去。后来次数多了,两人逐渐熟稔起来,老板便会拾这事打趣他。
陈广白瞥了眼摆尾蹦跳的几条鲫鱼被老板利索地装进袋子里,灰色的袋子扑哧扑哧作响,老板铲一勺干冰进去,鱼还是跳。老板面目得意,说明鱼新鲜着呢。
陈广白接过袋子把钱递给老板,老板找零钱给他,悠扬道:“明儿见了您内!”
陈广白也跟他道别,转了一圈,买了些菜,提着出了菜市场。
外边的天乌蓝沉沉,云朵似白花点缀,陈广白的后车轮边上有只奶棕色的小猫远远冲他一声叫,等陈广白走近,它又迅速跑开了。
陈广白稳稳驶在路上,路标、树桠一一在车顶穿花拂柳般掠过。
在北京的这一个多月,他常常在想,等陈葭愿意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会不会让他离开,或者让他送她回去。
没想到她会说想吃鱼。
陈广白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酸涩,现在的生活,宁和、真实,还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