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向东边走过十余条街,便是一片静谧。那些喧嚣声便都莫名消失殆尽,只余下两旁正冒着新芽的柳枝在月下婆娑。
朝南的那处府邸紧闭着朱红的门,柱子上挂着的两盏灯笼在夜风里轻轻摇曳。自那蟠龙柱向上,原本该挂着牌匾的位置却空空如也。
倒像是处后门。
裴濯坐在马车上,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夜色深沉,府宅里的光亮顺着茂盛的树稍爬上墙檐。
他比谁都清楚,自宫城到这府宅门口要三盏茶的脚程,若骑马则一盏茶足矣。只因当年裴聿书建府时,李思玄曾说:“若是裴将军能住得近些,朕心里便踏实些。”
不久后,李思玄又说:“若是静王能住在裴将军隔壁,朕便更踏实了。”
于是又将静王府设在了裴府的东边,仅一墙之隔。
此去经年,旧日裴府里老树依旧在。如今……也不知是谁占了这地方还未改建?裴濯忖道,莫说唐国风俗里总认为这晦气了。裴聿书是乱党,过去居所也该如他骸骨一般,一并毁尽。
马车顺着东侧的高墙一直到底,再顺着北墙向西踏上一条小路。
“吁——”
裴濯思绪万千,兀地被停下的车马打断了。
那个占用他人府宅的倒霉蛋正神清气爽地邀他下车,不无得意:“阿濯,你看,这就是我找的地方。”
江凝也身后有一处大开着门的府邸,说不上阔气,却是端正雅致。
只是正对着的府宅也开着偏门,牌匾上挂着“静王府”三个字。那字用的是几百年前的古体,虽雅正飘逸,却尚显青涩,彰显着题字人不够深厚的笔力。
裴濯一眼看去,只觉如闻雷鸣,如鲠在喉。
“怎么了?”江凝也见他眼神倏地飘忽,便从皎皎手上拿过一盏灯笼,亲自给裴濯引路。
裴濯尚未缓过神来,又见江凝也嘴角浅笑被明灭的光遮掩。半明半暗,然后衣角落下,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不自觉地抬脚,跟着那人走了进去。
是处不大的宅子,简易而端正。而那四方庭院里却别有玲珑巧思。顺着小小回廊跨过水流上的青石板,两三步便能穿过竹林,抵达开阔的后院。几株红霜正在月色下伸展着一点薄色,而墙角已爬上鲜青的藤蔓。
若是没有石桌上呼呼大睡的阿湛,便是一番极美的南唐风格的庭院。
江凝也见裴濯安静得要命,连呼吸声都静悄悄的,便回过头慢慢道:“这里原先是一处荒地,后来重建了,便一直空置。我本想阿濯你回来,或许想住在故居。可原先裴府的地方如今都划为我的府邸,皇兄不会同意。又想,你兴许又不那么希望旧事重提。”
月色落在他弯着的眼睛里:“若依我看,此处便正好。也不知是否合你的意?阿濯若不喜欢这树,伐了便是。若不喜欢这地方,换……”
“此处甚好。”
裴濯打断了他,一双眸子仍旧清清冷冷:“多谢殿下。”
意外的,江凝也觉得他身上那股疏离的劲儿少了一些,甚至还觉出了一点动容……可他再看一眼裴濯,又觉得是错觉。
他与那红霜树站在一起,如冬末寒凉,浓妆淡抹,相得益彰。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此时看上去竟像是雪化了,悄然露出轻柔。
江凝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对了,”他停下脚步,“阿濯在北境,可曾收到我的去信?”
自他大病初愈起,每月一封信准时抵达华贲。只因他听闻,过往的一切都与另一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是试探也好,作面子也罢,总归是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裴濯微怔,继而点了点头。
“可为何不曾回信于我?”一双多情的眸子露出委屈之色。
裴濯避过他的目光,声音似清川澄澹:“殿下,边境事务繁忙,谅臣无法及时回禀。何况,君臣有别,陛下也不喜臣子王侯结党。殿下此举,不妥。”
“怎么就君臣有别了?”江凝也捏着他的话不放,“阿濯,我们二人同窗知己,像往日一样称呼便可……”
“殿下不曾如此唤臣,不妥。”
“知己二字,亦不妥。”
“什么不妥,稷城人尽皆知,你我乃挚交好友。”江凝也注视着他,仍要演得一副浑然天成,自觉毫无破绽。
只见裴濯深吸一口气,轻声而坚定道:“未曾。”
江凝也疑惑道:“可话本里……”
“话本皆是杜撰,请殿下勿要轻信。”
“那当年……”
“殿下确实不记得了,当年学堂课业繁重,殿下鲜少露面,并未与谁交往甚密。”他一字一句,说得颇为笃定。
江凝也心里有些怪异。他和裴濯就只是寥寥数面的同窗,并未有任何深交?可不对啊,这些年来,他听到的消息,可都不是这么说的。
难不成……真是流言越传越广,是谁编出来的?
他瞧着裴濯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像是在编瞎话,心里既是疑虑,又生一丝困窘。
“呵……”江凝也眉间愠色一闪而过,表现得毫不在意似的,“那也无妨。夜色深了,阿濯早些休息。若有任何需要,差人来说一声便是。”
他的眼神落在了裴濯的肩上,干净的衣袍上落着枝头的一片叶子。他伸手将那细叶扫去,轻轻道:“天冷,记得添衣。”
待江凝也的身影完全离开了视线后,裴濯才沉沉地舒了一口气。
阿湛不知何时醒了,正揉着眼睛。他指了指前院里,又比划了一堆。是在告诉裴濯东西都放置好了,但是对面的王府非要安排人过来,阿湛实在拗不过,便挑了一个老头子和两个小丫鬟。总归是够了吧,一个洗衣服,一个做饭……
他掰着手指,无声地絮叨着。好不容易比划完了,裴濯才略一点头。
石桌上摆着一件檀木盒子,木头早已因年岁失去色泽,那开合之处的暗锁却仍然完好地藏了起来。裴濯不知在哪里按了两下,它便自己开了。
阿湛手撑在石桌上,探过头,只见是厚厚一沓泛黄的纸页,密密麻麻全是或潦草或工整的小字,结尾处有个红色的印章,明晃晃一个“静”字。上面压着一支笔,笔杆挺秀,画着远山晴岚,只是已生出裂痕,硬将那山河劈开。
裴濯摩挲着那支笔,忽然问道:“阿湛 ,你可知这笔也有名字?”
阿湛眨了一下眼睛,比划了几下。
“澹台青烟……它跟我的确许多年了。”裴濯喃喃道。
他坐在冰凉的石凳上,一手挽起衣袖,露出腕上孤零零的一颗珠子,被暗红的绳子串着。白净的手指将那支旧笔拿了出来,随即握着烛台倾斜过去,火光一瞬间便落在了那盒子里,一路吞噬了下去。
那些情深意重的字眼都在慢慢化为无人问津的灰烬,消散于天地之间。
整整七十二封信。
那人当年病得那样重,想必是卧床几年之后才有的主意。
带着试探的音讯送来了那些虚假的字句,陪着裴濯熬过了北境的十载日夜。每当他无法入眠之际,这些毫无温度的纸便陪着他的思绪越过关山万里。
哪怕信上字体杂乱陌生,根本不是那人所书。
哪怕那些字句皆不是出自那人之口。
而如今……
那人近在咫尺。
裴濯握紧了那支斑驳的澹台青烟,指节发白。
裴府也同样近在眼前,安静地伫立在长街对面。那些在深夜凝视过他的眼睛,如今都仿佛在石桌上的火光里,激烈地跳动着。
好似有人影。
账房的安先生,蹦蹦跳跳的小碗,洗着砚台的小池,提着年货上门的萧大人……
十年前,一百三十四个人。
一百三十四双眼睛,都在黑暗里望着他。
不止。
远远不止。
再远一些,南方三州的连绵山峦中,丰殷三十三年的宁安城里。城墙下,云水边,还有数万人的哭喊和血肉在撕扯着他。
他们所有人都在望着他。
都在等着有朝一日,有人去为他们的尸骨入殓。
裴濯的指尖传来一阵灼烧,烫得他蜷起了手指。这些微的疼痛与他身上的比起来,并算不得什么。甚至不足以让他从麻木的阵痛中清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噼里啪啦的火光熄灭,他的耳畔忽然传来几不可闻的呜咽歌声,透着阵阵凄婉哀愁。不知是帝都中的哪个街巷,又奏起了祭乐。
一滴水落在了裴濯的手背上。
滴滴答答,接二连三。
他单薄的身影立在春雨中,竹林前,也不知目光顺着那幽深小径,通往何处。
他离开的那一夜,也是春雨声声敲冷了石板,马蹄声向着远山而去。而那一晚,他没有见到稷城人心惶惶,清河公府血光冲天。
他不曾知道冷雨中的暗箭究竟是怎样穿过了恩师的胸膛,亦如他不曾知道那些砖瓦上的血迹究竟干涸了没有。
裴濯俯下身,手指刨开墙角的泥泞,那污秽脏了衣衫也不要紧。他将那断了的梅花枝慢慢埋入了泥中。不会说话的梅花,是不是和他一样,曾在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剖开着鲜血淋漓的伤口,想要记得每一张鲜活的面孔。
雨水氲湿了他的脸庞和衣衫。都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