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枝不禁抬起下巴,调皮地狐假虎威。
“少爷,小姐住在芳菲院,奴婢带您过去。”她恭敬地拐进右方的一个圆形拱门。
翠竹环绕,鸟语花香,两人一路还算顺畅。
芳菲院门口围了一群家丁,五大三粗,与那些个白嫩小厮不同,这些人一看就有两下子。
“老夫人有令,所有人不得入院。”为首的男人上前一步,短衣短袖,两条古铜色的胳膊露在阳光下,肌肉贲张,靠近些还能闻到一股汗酸味。
君轻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让开。”
咸淡的语气,像寒风陡然撞入烈夏,冷意接地而走。
众人一愣,晃神间,路尽头处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一群下人跟在沈老夫人后面,乌泱泱地往这边赶,沈琛也在其中。
男人生得唇红齿白,玉树临风,模样确实胜于一般人,算得上玉面郎君。
只是那眉宇间结着阴郁之气,让人看着不自在。
“大少爷,现在该怎么办?”绿枝小声问。
君轻面色不改,瞥了眼那群人,二话不说直接扬袖甩过拦路者,走了进去。
绿枝紧紧跟在后面,小心脏噗通噗通跳。
沈老夫人瞧见这一幕,脸色难看,这秦家世子爷压根不把沈家人看在眼中。
沈琛皱着眉,肃起了脸。
秦蓉坐在厢房内,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准备下床出去瞧瞧,却听秋菊惊喜地跑进来,撩起垂花帘道:“夫人,大少爷来了。”
她疑惑:“沈恒过来做什么?”
“不是他,瞧我嘴拙的。”秋菊接过婴儿,笑道:“是咱们世子爷。”
秦蓉讶异,忍不住下了床,恰见君轻进了外间,长身而立,遮住了半数光亮。
她迎了上去,疑惑问:“你怎么过来了?”
话落看见后面的绿枝,心下了然,脸上漾出一丝愁绪。
君轻让她躺回床上休息,秋菊端来茶水,她喝了口,这时候沈老夫人紧赶慢赶跟了上来,老目盯向她,微微喘着粗气:“秦世子私闯沈府,更是打伤府上下人,未免太过分。”
“哦?这就过分了?我秦家的人受了委屈,难道就不过分,是理所当然吗?”
针锋相对,不避不让。
凉幽幽的眼神看得人背脊生寒。
别说沈老夫人感觉到了,即便是看着君轻长大的秦蓉也稍作愣神,她的小侄子气场何时变得如此具有压迫感?
却听她继续道:“我打伤的只不过是几个下人,怎可与秦家之人相提并论?”
说着一声哂笑:“依我看,这事还需老夫人给我一个交代才是。”
沈老太太瞥了眼床上的女子,目光不善,明显是被气着了,她看向君轻道:“秦世子果然好气魄,闯了我沈家府邸还要反咬一口,你一个外男,私入深闺后院,伤风败俗,又怎么说?”
“虽说她嫁入沈府,是沈家人,但身上永远流着秦家的血,从这方面来讲,我与她是至亲,老夫人的话未免太强词夺理。”
打嘴仗,君轻从来是不带怕的,只是更多时候犯懒,更喜欢用武力解决。
沈老太太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而旁边沈琛从一进门就觉得难堪。
是个男人都要面子,自家宅子里的事闹到旁人面前,结果好坏都会增人笑料,他沉着脸说:“府上的事,府内自会解决,用不着旁人来管,且蓉儿刚生产完,正需休息,秦世子还是早些回去吧。”
这话看似关心妻子,实际上秦蓉不过就是用来做挡箭牌的借口。
女子偏过了头。
掩面而泣。
君轻似乎笑了一下:“沈府这样的地方,不及我将军府一半大,来这我都觉得咯脚,走自然是要走的,但是,该结的事也要结,不然我岂不是白来一趟?”
沈老夫人上前一步,加重音量:“老身不记得沈府有什么事需要外人来处理!秦世子再强词夺理,老身就不客气了!”
“呵呵。”她直接越过对方看向沈琛:“你该记得娶她之前答应过将军府什么吧?”
男人垂下眼皮:“……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秦蓉闻言忽然扭过头,红着眼睛问:“沈郎,你……”她胸腔剧烈起伏着,唇瓣哆嗦。
绿枝赶忙给她顺气,秋菊也抱着婴儿上前安慰。
沈琛越来越觉得难堪,问道:“秦君轻,你今天闯上沈府究竟要做什么?”
那人摇了摇头,不明所以道:“三年了,时间太久远,忘了也正常,本世子会让你记起来,不但会让你记起,还会让整个沈府记清楚,当初你们沈家是怎么舔着脸求取人,又是怎么爬上如今的侍郎之位的。”
她话音才落,一道高大的影子从门口走了进来,正是沈老爷,身上还穿着官服,显然是才回府。
他目光在屋内逡巡一圈,最终落在君轻脸上,尴尬一瞬,僵笑道:“秦世子今日来,下官有失远迎,还望见谅,此处为妇人后院,不宜议事,不若随下官去前厅,细细商量如何?”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老子说话比起儿子要顺耳的多。
但对君轻打太极,毫无用处。
她摆了摆手:“本世子觉得此处甚好,且此事本世子意已决,既然沈二公子忘了当年的事,纳了姨娘进府,那么这事就无法善了了。”
沈庆元也就是沈老爷眼皮跳了跳,斜了眼沈琛,而后道:“这事下官会给您一个交代,还请等上几日。”
“哦?那你说说,打算如何解除?”君轻坐到一旁的圈椅中,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地呷着甘茶。
这登堂入室的模样比主人家还要嚣张,被人奉承惯了的沈老夫人当即就变了脸色,沈庆元赶忙在她之前出声:“此事是我沈家对不住秦家在先,下官会好好教训孽子,但这事确实也是无奈之举,不得不为啊。”
君轻懒懒抬起眼皮:“你倒说说,是什么原因比我秦家的面子还要重要?”
沈庆元在屋内望了一圈,尤其是在秦蓉身上多看了两秒,对方也竖起耳朵等他的话。
一时间,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沈琛忍不住了,他纳个妾怎么了?哪有人还管旁人纳不纳妾的?秦君轻的手未必伸得太长了!
深感男人的尊严被人冒犯,他义正言辞道:“眉儿她给我生了个孩子,让她进门天经地义,我沈家的血脉怎么能流落在外?”
只是一个姨娘罢了,秦家到底是什么意思?这般咄咄逼人!
这话一落,屋内陷入死一样的静。
秦蓉睁大了眼,好久都无法消化话里的意思。
什么叫给他生了孩子?
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所以说那个女人进门,是因为早在她之前就怀上了沈家的子嗣。
如果是女婴用不着如此,多半是个哥儿。
这样的现实叫她无法接受。
她直接崩溃地哭了。
绿枝也气愤,拿眼睛剜着沈琛,恨不得把人活刮了。
也许是母女连心,婴儿哭出了声,秋菊怎么哄都无用。
沈庆元觉得气氛异常吵闹且沉闷,尤其是椅中那人望过来的视线,像是两把刀子,无形却锋利。
“这件事确实是琛儿做的不对,但木已成舟,我保证沈家以后会弥补她,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君轻曲指敲了敲桌面:“你打算怎么弥补?用物?还是地位?这两样东西,我秦家的人统统不缺,甚至要贵上千倍,沈老爷说这话就不觉得好笑吗?”
极致讥诮的语气好似一巴掌打在脸上,虽然知晓是自己这边理亏,但沈庆元还是不忿:“世子爷这样说就不对了,女子出嫁,与娘家本就不再有多大关系,礼法皆从夫。”
是大将军府的人又怎样?
在秦家高高在上又如何?
现在是我沈家二少夫人,就该守沈家的规矩,以前的身份地位只能代表出生,以后过得如何,还要看他沈家人。
“嗤。”君轻发出一声轻笑:“既如此,那便没必要谈了。”
她站起身,扫了眼绿枝与秋菊:“带小姐回府。”
语罢望向面前的一众人:“说了这么多废话,本世子觉得还是决定按自己的想法处理,沈家,好自为之。”
沈琛挡住几人去路:“蓉儿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名字记录于族谱上,哪能是你说带走就带走的?秦世子别在这惹人发笑了。”
“笑话。”亿万年来,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没来由的新鲜,君轻揪住对方衣领,这会儿倒是有点恶霸的意思:“本世子很快就让沈家成为笑话。”
“秦世子真是好大的口气。”沈庆元再也绷不住脸皮,他早在一年前就在暗中投靠了右相那一边,明面上是将军府的亲家,实际则是线人,而右相在朝中更得皇帝看重,要不是为了套取消息,早就与秦家翻脸了。
这会儿被人欺负到家里了,那还能忍住,怒道:“下官虽然官职不高,但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世子爷想动沈家尚需仔细掂量。”
君轻挑眉,老狐狸终于不装了。
她松开了沈琛,双手合拢,转动左手食指上的铁环:“那我一定好好掂掂贵府的重量。”
说完扫出一条道,当着众人的面带着秦蓉离开。
“人可以带走,但孩子得留下!”沈老夫人忽然喊了一句。
秦蓉猛然回头。
老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家根本就不在意她的去留吗?
她望向沈琛,男人眼底下挂着些许青乌,一看就是昨夜没睡好,此刻正低着头,没有看她。
一瞬间,秦蓉的心跌至谷底。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们三年多,她还生下了孩子,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脑袋昏沉沉的,刚生产完的身子无法久站。
君轻拦腰抱起人,直视着沈老夫人:“这孩子以后会姓秦,与沈家无关!”
“那也不行!终究是我沈氏的血脉!”沈琛说了句,秦蓉死死望着他,泪眼婆娑,有失望、不甘、悔恨。
对方眼神躲了下,继续说:“秦氏是我的妻子,即便跟你回秦家亦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也许是男人的劣根性,让他真正放手,又做不到,自己的东西,就算不要也不能离开视线。
而且他对秦蓉也并非完全没有夫妻感情。
只是与新姨娘的温婉相比,对方平日里的性子太急躁了些,一点芝麻小事就能吵架,就像今天的事。
他始终觉得纳个姨娘没什么。
但秦蓉非要闹。
一点大家闺秀的气度都没有。
君轻没回他,而是看向怀中人:“你可还想留在沈府?如果点头,我立刻放你回去。”
秦蓉望着不远处房檐下立着的男人,久久问了句:“沈郎,这三年你对我可有过一点夫妻情谊?”
沈琛抬头,几朵云飘过庭院上方的天空,淡蓝色的衣衫被清风吹得起了褶皱,女子等了很久他都没说话。
风,好似停了,压抑得不像话。
她彻底死心了,扭过头擦了擦眼泪,略微抬起头:“我是大将军的女儿,秦府嫡长女,我父亲是开国老臣,我生来就比你高贵!当年那张画像其实是我让人特意收下的,按照父亲的要求,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娶我!所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任性,那日我根本就不该去澶山,今日这结果我尝了,以后我们各不相关!”
这一刻,秦蓉好似回到了三年前,那个云英未嫁的妙龄少女,高傲、自持、带着一点侠气与英气。
如果不是阁楼上的惊鸿一瞥,也不会乱了芳心。
当年沈庆元才刚刚中了进士,又是四十多高龄,为了留在京中,到处托人找关系,最后不知从哪听到秦府招女婿的事,家中有次子,年纪恰巧吻合,为了官途顺畅,便叫他前去一试。
进士被分配到官职,按照大瑞规矩,除了三甲,其他人要么靠关系,要么等安排,按照朝廷的办事速度,最快也要半年,没有分配到官职的他,还是半个布衣,就更别说自己的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