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廖恒打发人来,说是军营中有要紧的军务,催促大将军回去。
大将军对福灵道:“我们到了这儿后,他从未派人相扰,今日既来了,想必是确有要事。”
“也住得差不多了。”福灵笑道,“我有些惦记家里,回去吧。”
“惦记家里什么?”大将军笑看着她。
其实府中没什么可惦记的,她真正惦记的是京中,哥哥有没有信来,皇伯父有没有圣旨,明庚他,是不是该动身赴京祭奠太子。
“我确实舍不得,可也不能耽误你的正事。”她笑笑,“等你闲了,下回我们再来。”
二人又住一夜,方动身回去。
大将军没有回家,送她到了府门外,径直去了军营。
福灵进府回到上房,牛妈妈忙递了一封信过来,小声说道:“昨夜里费通送来的。”
福灵接过去一看,心中不由疑惑,封皮上一片空白,没有字,也没有哥哥的印鉴。
打开来不由一惊,不是哥哥的字迹,不是父王的,也不是太后的,竟是他没见过的字迹,给她写信的,是谁?
她看向落款,手颤了起来,落款处写着,皇伯父金曜。
竟然是皇伯父写来的书信,他为何要给我写信?
急忙从头看起,上面写道:
福灵吾侄,镇国大将军在京中耳目众多,想来你已知道太子与穆王之事,不意遭此大祸,朕痛彻心扉。
朕此生只得三子,如今一子亡故,一子生不如死,一子乃是痴儿,祖宗的基业难以为继,我该何去何从?
思量来去,决意暂不立太子,盼着后宫嫔妃再诞皇嗣。
如今京中大乱,各派蠢蠢欲动,朕忍着哀痛,勉力压制,方暂得安宁。
朕最怕的,是镇国大将军率领大军进京,虎狼之师一至,刀兵四起生灵涂炭,江山危矣。
福灵,朕下旨将你远嫁,你恨朕吗?
你打小活泼灵慧,朕甚爱之,本舍不得将你下嫁,是镇国大将军苦苦哀求,朕无奈将福康换成了你。
许多人说朕凉薄,可朕也是人,岂能不在意血脉亲情,为防太后猜忌,朕疏远蕙太妃,成王与朕一母同胞,朕纵着他,让他随心所欲做散淡闲人,朕对侄辈更是着意爱护,让每一个侄子都能学有所成,每一个侄女都能觅得良婿,给你们丰厚的俸禄与封地,只盼着你们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朕确实对自己的孩子更好一些,舍不得清河公主远嫁,可这也是人之常情。
朕也承认,朕有私心,看镇国大将军对你分外在意,试图用你来牵制她。
福灵,你是个深明大义的好孩子,即便你怨恨皇伯父,也请以大局为重。
朕听各方奏报,言说镇国大将军对你十分爱重,你可能设法阻止他,让他不要赴京?
朕不会给他下旨,不许他进京吊唁,可是朕怕他非诏入京,他非诏入京之日,就是他造反之时……
后面一行凌乱的墨点,可看出写信之人心绪纷乱,字迹开始潦草,言辞也变得随意:
朕无能,朕是个昏君,朕苦心经营几十年,依然积重难返,可朕尽力了,朕已有所成效,只要朕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延续朕的治国方略,最多三代,定会迎来繁华盛世。可孙启虎狼之师兵强马壮,合我朝之兵力,也难以抵挡,朕没有时间了,祖宗的江山就要断送在朕的手中……
再后面竟是泪点斑斑,福灵的心揪在一起,其后字迹狂乱,竟写着:
福灵,朕求你,皇伯父求你,求你可怜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心碎神伤,生不如死,求你帮我拦住孙启,不要让他入京,不要让他入京……
福灵心如刀绞,眼泪滴滴落在捧着的书信上。
她的皇伯父是一国之君,煌煌天子,他气度雍容,淡定沉稳,他总是慈爱笑着,弯下腰跟她说话:
“福灵来了?”
“福灵怎么多日没来?”
“尽管挑爱吃的,不用管什么规矩。”
“喜欢这个?回去的时候带走。”
“福灵长高了,再有了新进贡的绸缎,照着公主的例,给她一份。”
“福灵越来越好看了,以后公主打制新首饰,同样给她一套。”
“福灵最近在忙什么?听说你爱骑马,要记住,平安才是首要。”
“福灵喜欢怎样的夫婿?”
“福灵的终身包在皇伯父身上。”
……
她出嫁前,他没有召她进宫,却一日数次,不停得赏赐嫁妆给她。
她出嫁时,皇伯父特命,送嫁队伍照着公主的规制。
她来到边城后,太后偶有信来,信末总说,你皇伯父问你好。
……
福灵紧攥着书信,泣不成声。
大将军回来已是深夜,福灵正坐在炕上等他。
“怎么还不睡?”他惊讶问道。
“在等你。”福灵看着他。
他有些欣喜,伸手去抚她的面颊。
福灵却扭头躲开了,他的手僵在空中。
她垂下眼眸,避开他诧异的目光,咬了咬唇说道:“明庚,我有话问你。”
他看她郑重其事的,忙在她对面坐了,关切问道:“有什么话,你尽管问就是。”
她抬眸看了过来,两眼直直盯着他,声音清冷:“明庚,你会谋逆造反吗?”
他愣住了,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目光却没有闪避,他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说道:“会。”
福灵攥紧了拳头,吸一口气挺直胸膛,像一位捍卫江山的战士般质问道:“为何?”
“我要报仇。”他咬牙说道。
“报什么仇?为谁报仇?”福灵问道。
“景洪七年,我军一场大战攻克甘州,死伤无数,那年甘州的天气分外寒冷,四月犹在飞雪,上千名伤兵安置在轩辕庙,他们急需医药救治,可是负责运送军备的官员因为天寒畏冷,以大雪为借口,住在长安郡驿站不肯前行,我烽烟传信,又打发人骑快马前往驿站恳求,他们姗姗来迟的时候,重伤的士兵死了大半,活着的终于有药可医,运来的药材比定好的数量少了三成,药品以次充好,许多都被虫蛀,定好的棉衣只到了一半,说是京中已快入夏,户部以为棉衣要得太多……”
大将军说到激愤处,双眸泛红,拳头捏得咯咯直响:“我的将士冒着风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他们不过是送些药材冬衣,怕冷来迟不说,数量不足品质低劣,上千名伤兵,最后只活下来二百多个,那八百名死者的牌位就供奉在轩辕庙,我在他们的牌位前发过誓,必为他们讨回公道。”
“冤有头债有主,谁做的就找谁,为何一定要造反?”
“冤有头债有主?”他一声冷笑,“我上奏给皇帝,他只是处死了押运的官员和供给药材的药商,负责军备的兵部侍郎裘斐,是大学士裘其芳的儿子,裘其芳乃是帝师,深得皇帝倚重,他在皇帝面前为儿子说几句好话,皇帝就饶了他,只是罚俸降职以示惩戒,过了三年,裘斐重获重用,如今已官至相国。”
福灵知道裘斐,哥哥说他极重私欲,恋权贪财,不堪为相。
“皇伯父如今身陷困局,你若上奏请求严办裘斐,皇伯父定会准奏。”福灵心下发虚,气势不减,“大不了砍下他的脑袋,祭奠枉死的八百壮士,又何必造反?”
“我想要裘斐的脑袋,用不着皇帝恩准。”他桀骜看着她,“报仇只是其一,其二,去岁进京所见,高官以权谋私醉生梦死,宫中风气败坏奢靡无度,想到全军将士浴血奋战的时候,他们却养尊处优歌舞升平,我们用性命保护的,竟然是这样一些人……”
“你说的不对。”福灵忙道,“你们保护的是平民百姓,不是官宦贵族。”
“就算你说得对。”他咬牙道,“为了百姓,为了枉死的将士,我要推翻混乱的旧世道,按照我的规则建立新王朝。
福灵震惊看着他:“你竟然与蔡骧说一样的话。”
他哂笑:“抛开父母之死,我与他一样都是孤儿,被高高在上的权贵视作棋子,皇帝利用我领兵打仗,皇后利用他用性命保护太子,我们就该欣然接受不成?”
“可是……”福灵忙道,“就算你建立新王朝,做了皇帝,你能保证自己初心不改?就算你自己不变,你的儿子孙子又岂能如你所愿,这个世道不会永远照着你的规则运转。”
“我不求永远。”他坚毅说道,“我只求自己活着一日,王朝按着我的规则运转一日。”
福灵看着他,心中又是钦佩又是骄傲,我的男人如此果敢,如此不知畏惧、勇往直前。
再一想,他造反谋逆的是自己的皇伯父,忙忙压下浮动的心绪,心思急转着说道:“明庚,我觉得你说得对。”
他愣住了,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刚刚还与自己激烈争辩,怎么转眼间就说自己对?
福灵看他神色缓和,软着声音说道:“可是,那是我的皇伯父啊,他对我与哥哥十分慈爱,做为皇帝,他也许有很多不足,也许他不够英明,可他也并非十恶不赦。明庚,你能不能放过他。”
“你放心。”他说道,“我会看你的脸面宽待皇族。”
“看我的脸面?”福灵勃然变色,“没有那么大的脸面。”
“你有。”他说道,“我登基为帝,你就是皇后。”
“你以为我稀罕做什么皇后吗?”福灵声音尖利说道,“我姓金,我是皇族的郡主,你造金家的反,把姓金的拉下皇帝宝座,我有脸做皇后吗?”
“此一时彼一时,江山不可能永远是金家的。”他咬牙道。
“江山不是金家的,就该是你的吗?”福灵冷笑,“什么报仇,什么百姓,都不过是你造反的借口,你所图的,是九五至尊的宝座。既然如此,你为何要用心建设边城?又为何说这是你的城?”
“我在一日,就会爱护边城一日。”他皱眉道,“即便我不在,这里也是我的城。”
福灵嗤笑:“知道要离开,你才下令边城男子不许纳妾,惺惺作态吗?”
“我没有惺惺作态。”他看着她,“我有你就够了,离开边城也是一样。”
“离开边城进京做了皇帝,一切还由得了你吗?”福灵摇头,“握着至高无上的权柄,三宫六院众多妃嫔,批不完的奏折,出不去的皇宫,亲人不是亲人,儿女不是儿女,没有朋友没有知己,形单影只孤家寡人,整日提防算计,只敢在孩子面前,才敢稍微放下警惕之心,这就是我所见到的皇帝,我的皇伯父,直到今夜,我才突然懂了他……”
福灵的眼泪落了下来:“明庚,做皇帝真的是你所愿吗?”
“带兵打仗也非我所愿。”他不为所动,“我只愿父母弟妹在侧,我在沙果书下舞剑胡闹,可是我回得去吗?这一切拜谁所赐?”
“说到父母弟妹。”福灵抹一下眼泪逼视着他,“你可敢在忠烈公的神像前,说出你的打算?”
“住口。”他骤然发怒,“不要提我的父亲。”
“为何不能提?”福灵霍然起身,“我这就去城隍庙,告诉忠烈公,他的儿子要谋逆造反。”
“你敢。”他伸臂阻拦。
“我有什么不敢?”福灵往前一步。
他岿然不动,福灵又往前一步:“萧明庚,想拦着我,除非你杀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