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晏云归死的那日,便对宋修存了杀心,但他无意间发觉,早些时候过于仰仗宋修这枚“孤棋”去摆平棋面,如今一朝想要弃之,却并非易事了。
他只能怀柔,知道宋修从别院出来后,当即遣人去请他入宫,好言好语相劝。
他甚至对宋修道,这天下分他一半也未尝不可。只是为保安心,他还是拟了一份旨意,两月后择吉日,让长公主同宋修完婚。又为宋修特开先例,准他身为驸马,却能入朝掌权——在他看来,不过区区一个女人,来日宋修大权在握,想找什么人找不到?也便这时候难过一两日罢了。
确也同他所想一般,宋修神色如常,领旨谢恩。
半个月后。
那夜皇宫的大火自四面燃起,烧了整整三日。
宋修一身白衣素服,自勤政殿步出,刀尖血迹蜿蜒而下。皇帝的人头被他随手掷在地上,他眸中半分情绪也无。
昔日的长公主,如今的庶人李嘉柔,行腰斩之刑当日,人潮将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
而在京郊,远离喧嚣之外,冬日难得的好阳光里,有一人饮酒策马,踏过落雪簌簌。
宋修不知怎的,不过一晃神间,便驱马到别院门前。自晏云归下葬那日,别院便被他亲手封了起来。
其实想来,也没几日,近到仿佛她的呼吸还留在故园里。
他在门前默立良久,还是推门而入。
入目的,满眼皆是荒芜景。
他一间间房看过去,路过书房时,脚步顿了顿。
她留下那面护心镜,他看到了,却没打算留下,在她下葬那日,拿去随她葬了——他早说过,她才是护他心脉的那面镜子。
她不在了,他的护心镜也死了。
再五日,新帝登基,裴泽绍官拜尚书,而宋修自请回边疆领军。
新帝掌权后,大力推行新政,无意中触碰了不少达官显贵的利益,朝中正是吃紧的时候,胡人自是不会放弃这个时机。
宋修自回到边疆后,不知上过多少回前线。
他原本杀□□号就远播,此回更甚——不仅用兵如神,自重返沙场后,他上战场竟再未披过甲胄。
有他这个先例,后来的话本子里便常这般写——不着甲胄,是对死最为直白的渴望。
又三年,镇国大将军宋修,死于胡人伏击。
一代名将,据闻死状极为凄惨——数十柄刀枪几乎同时贯穿他心肺,他扶剑而立,至死都望着一个方向。
无巧不成书,那地方,不是他第一回 遭到伏击。
几年前,他曾被手下副将背叛,行军路线被出卖给胡人,便是在此地,他被胡人设伏,九死一生。
那正是最初,晏云归捡到奄奄一息的他的地方。
后来话本列传里,写到结尾这段,总润色得过分。毕竟那是不世出的奇才,是大周的战神。他可以死,他也应该死在战场上,但他的死,必得是轰轰烈烈。
可鲜有人知,那时他只是晃了晃神,一个念头窜过他心间——遇见晏云归,这一切是不是尚未发生过?倘若……他能不能再遇见她一回?
沙场之上,刀枪无眼,哪需要他刻意去做什么,只是这么一晃神,便够了。
谢衍自神域里醒来。
他闭了闭眼,宋修这短短二十几载的岁月在他识海里,转瞬即逝。
下一刻,他便出现在天宫观世台旁。
一众仙君见他出现,心悦诚服地向他行礼,“恭迎神君历劫归来”的声音不绝于耳,谢衍一时却并无什么心情应付。
直到司命星君奉了什么上来,冲他一拜,恭谨道:“神君。”
谢衍拿起看了一眼——是壶踏前尘。
记灵卷在他面前展开,虽是被仙力刻意处理过,画面是雾蒙蒙的一片,瞧不清卷里人的模样,声音倒是极清楚——“就说小仙斗胆,请神君共饮一杯。”
谢衍轻笑了一声,唤道:“太上老君何在?”
老君恰在当场,闻言颤巍巍上前一步,“神君有何吩咐?”
“那具女娲石,天宫想必是收上来了。”谢衍将动也未动的踏前尘随手一搁,唇边仍是浅浅笑意,掌心却倏而凝出凤凰业火的火核来,“里头曾滋生过怨气,留着怕是不妥。劳烦老君,以业火焚尽罢。”
第21章 宋修不曾长生,但他并不……
璀错在北山找了处灵脉汇聚的山洞,暂时做个落脚地。
北山位于中界,是玄鸟妖族世代绵延之地——就是那个同神君小时候结过梁子的玄鸟族。
璀错刚到的时候,身边还有两只尚未开智的玄鸟在遛遛达达,一身蓬松羽毛看着就让她有些手痒。只是玄鸟生性好斗,璀错也不想额外添麻烦,便自它们身边掠了过去,只是莫名有些遗憾——没能见着当年小神君一只只拔秃了半族玄鸟的盛况。
残不残忍的另说——这般漂亮的羽毛,铺满北山,走上去必然软和得很。
璀错藏在这儿静心修炼,一时不知岁月几何,直到某日突感天地间灵气充沛得异常,天边隐有凤鸣,且一声比一声清亮,回荡穹天之下,蕴着上神灵压,令人闻之便情不自禁屏气凝神,低下头颅。烟霞如泼墨般自天边迅速蔓延开,如白日星河,瑰丽得惊心动魄。
璀错睁开眼,想着如此异动,该是神君历劫圆满,事成归位了。
她趁机虏获四溢的灵气,想炼为己用,没成想这灵气与常日的不同,霸道得很,乍一入体她差点儿炼岔了气。
是以她又费了一番功夫,将携着神君灵压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灵气一丝一缕分出去。
只是如此一来一回的,等到司命来寻她时,她修为是半分没长。
司命同她通了信灵,问她在哪儿,璀错便随手捏了一只路灵,遣它一路领着司命找过来。
司命站在山洞前,迟疑地停住步子。璀错在信灵里说,她在北山找了处洞天福地,能住一阵子。
这山洞确是一处洞天福地,灵气充足得很,不然洞口的杂草也不会长到两人高。两步远的前面还稀稀落落长了几棵黄澄澄的花,朵朵都有她三个头大,一齐朝太阳仰着,细细一根花茎也不知怎么撑得住,荒凉中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这“洞天福地”委实与司命认知里的不大一样。若不是路灵义无反顾地飘了进去,而后化成一阵烟消失,她还疑心是自己找错了路。
司命叹了口气,闪身进去,果然看见璀错在里头。
山洞里也堪称是原汁原味,只稍稍改动收拾了一下,勉强能住。
司命忍不住翻了翻自己那儿,给她翻出来一张寒玉榻,几样用得上的陈设,草草搁置下,数落道:“你放心,我瞧着你选的这地方,神君便是存了心来找,也找不着。”
这得是抓什么野生的精怪,才能找到这种地方来?
璀错听见“神君”二字,耳朵尖儿都竖起来,“神君还当真要找我算帐?”
不至于罢,依着神君那光风霁月又杀伐果决的性子,知晓来龙去脉后,当不会同她区区一个小仙计较的。况且当日凡间出现了堕鬼,下界必然要有动静,神君这些大事儿尚攒了一堆,何苦还在她身上费力?
“算账该是不会。神君刚归位,说的第一件事儿,便是借给老君业火,差他将晏云归的身子焚了。依这般看,神君本也没太在意凡间那一世的种种。”毕竟身为宋修的二十几载年岁,不过是他漫长神途中蜉蝣般的一刹。
宋修不曾长生,但他并不知晓,自己本也没有来生。
璀错抿了抿嘴,也就是神族自出世便为神,不分道论法,不然神君定是块修无情道的好材料。
“不过......”司命斟酌了一下词句,“神君收到你留的那壶踏前尘时,神色有那么短短一霎,不是很好看。总之,你还是再躲一阵罢。”
璀错一琢磨,倒也是,人家自个儿分的门儿清,并未叫凡间那一世迷了心绪,她却还当众送了一壶踏前尘,不免有些落了神君面子。
“看神君的意思,不日后便要大开神域,上界诸位仙君皆可入神域拜谒。”
“神域?”神域是神族之地,虽也位属上界,但只有神族才能入得其中,仙君若非受神族邀约,是遍寻不得其门的——也有例外,就是如神君这般,将天梯打开,天梯开启之际,神域可自由出入。
司命点点头,“机会难得,你不如到时候偷偷去瞧上一瞧?”
算来这还是神君头一回将神域无条件地大开,下一回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这回神域开得也突然,照常理来说,即便是历劫功成,也不至如此。
璀错想了想,“罢了,这阵子的风头还是躲过去的好。”
神域大开之日,璀错头一回从山洞里正大光明地出去,闲闲散散地透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这日神君同天宫有头有脸的仙君必然都待在神域里,她也就没必要躲躲藏藏的。
北山地广人稀的,她拣了个小山丘,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恰在这时,三只玄鸟踱步到这儿,乌溜溜的眼珠盯着璀错看。
璀错眯起眼来看它们,只觉那一身羽毛在阳光照耀下漂亮极了,不知握在手里是什么触感。
她这么想着,就坐起身来,鸣寂感应到她心绪,在她手边蠢蠢欲动。
剑诀无声荡在剑刃上,分化出万千剑影,齐齐向那三只玄鸟而去。玄鸟本能察觉来者不善,翎羽根根竖起来,仰起细长的脖颈朝天而鸣。
紧接着,它们一齐扭头对准璀错,喙一张,玄黑色的气雾喷洒而出。
璀错足尖一点,人腾空到半空,倏而又转到它们身后,就在玄鸟跟着她动作扭头时,鸣寂自它们身后出现。
璀错深谙柿子要挑软的捏之道,这三只玄鸟修为低下,同她自是不能比,交手几下灵压一碰,立时分出上下来。
她本也没下杀手,只是玄鸟未开灵智,又生性喜斗,只本能地臣服于比自身更为强大的存在,想让它们服服帖帖的,只能先打一顿。
神域之中。
几乎在璀错发动灵力攻击的那一霎,谢衍的小指便勾了勾。
大殿里空空荡荡,高椅上斜倚着坐的神君,一身月白织锦为底流金线勾图的袍子,手一拂,一段缠在小指的红线便显出来。
红线的另一端消失在空气里,白衣神君专注地看着那段缠在指间的线,神色间竟依稀看得出当初凡间那个少年的影子——去凡间历劫时,宋修的那张脸,并不是他原本的样子。
至于这截红线是怎么缠上的,委实是碰了巧。
他神魂归位那日,璀错阴差阳错将带有他灵压的灵气强行吸纳入体,虽后来一丝一缕分离了个干净,但两人神魂本就在凡间朝夕相伴了许久,产生一丁点联系,以谢衍通天的修为,都能顺藤摸瓜找过去。
毕竟这三界之中,遗留的唯一一位神君,没人知晓他经历过什么,也便没人知晓他的修为到底到了何种地步。
谢衍没去寻璀错,他只是心念一动,也不知怎么想得,便将这段红线的另一端以神力相护,暗暗送到璀错手边,趁她没注意,缠上了她的小指。
虽长得差不多,但这红线同月老的姻缘线还是有些区别的。它不管风月,只在其中一方受到攻击,或是以灵力主动下手时,才会产生感应。
这原本是神族给自个儿坐骑用的东西。
谢衍用给璀错的时候,心里也虚了一下。但他想着,除了这物件,委实没什么能时刻守在她身边,既不叫她察觉,还能时刻监控着她身边危险的了——毕竟她有为他引渡之功,若有机会护她一回,也算还了她的情。
谢衍瞥了一眼仍旧空荡着的大殿。
前来恭贺的仙君们若入神殿,至多只能到前殿,他推脱说自己乍归位,还需静心修炼一段时日,也便无需同天宫方面应酬。
璀错连神域都未踏进来一步,是他没料到的。但红线这一勾,倒叫他多多少少有些担心——谢衍寻思着,怕是当宋修时,替她操心惯了。
谢衍顺着红线感应到璀错的位置,身形一动,便消失在殿中——请君君不来,那他便只好亲去一趟了。
谢衍出现在北山时,璀错正抱着那三只玄鸟一阵儿薅。玄鸟的鸟羽果如她想象中一般好摸,手感极度舒适,三只鸟被她方才那一顿吓,此刻连躲都不敢躲,木木呆呆蹲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