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决却盯着温蕙,逼问:“你去襄王府,要寻谁?”
他说话的态度咄咄逼人,与平时大不相同。小安诧异,他见温蕙面上也露出惊诧神情,忙笑着打圆场:“不瞒姑娘,我们便是襄王府的人。”
温蕙大吃一惊:“你们?”
同伴们放了马自己去饮水,也凑过来,有人说:“是啊,我们是出来办差的。姑娘是要找府里的谁,与我们说说,或许认识?”
又有人道:“不认识也可以帮着打听。”
也有人问:“是亲戚吗?”
温蕙在茶铺里替他们这些身体残缺之人说话,大家对这少女都有好感。她孤身一个少女来寻人,他们猜她是来投靠什么亲人的,都热心地想帮一把。
六七个男子都看着她,虽然感觉得出来他们都没有恶意,甚至是真心地热情地想帮忙,温蕙还是有些手足无措,期期艾艾地说:“是……算是吧。”
最年长那个失笑:“怎地‘算是’?”
“就,就算是亲戚吧。”那人看起来最老成,笑容也温和,温蕙悄悄握住拳,鼓起勇气对那人道,“这位大哥,我要找的人姓霍,名决,字连毅。他是临洮人,今年十八了,该是两年前配到了长沙府。他……他是受了刑配过来的,该、该是在王府做內侍。”
最后两句说得磕磕巴巴,十分艰难。
虽如此,大家也都听明白了。她要寻的这个人,原来是跟他们一样净了身的。怨不得在茶铺里她会替他们说话。只是她一个芳华少女,要寻的人也只有十八岁,难不成真叫那几个狂生说中了……
几人之中,只有康顺将吃惊的目光投向霍决。他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一言未发。
年长那人搓着下巴道:“姓霍吗?我想想……咦,临洮?永平你……”
霍决截断他的话头,断然对温蕙道:“没有这个人,你找错地方了!”
众人微愕。他们都想起来了,永平好像就是临洮人。
“没有?”温蕙也愕然,急问,“怎会没有,我问得清楚,他的确是配到长沙府了。”
“或许是死了,谁知道呢。”永平一脸漠然,“每年府里都会死人,下人而已,来了,死了,埋了。都有可能。”
“你胡说!”温蕙气得满脸通红,“你根本不认识他。你若识得他,便该说出他何时死、怎么死的。你却只说或许死,分明是在胡说!”
少女是真的生气了,又大又亮的眼睛里,怒意像两簇火焰熊熊燃烧:“你这人不是好人!我不同你说了!我自己去长沙府打听去!”说罢,转身便去牵马。
众人面面相觑。小安不意几句话的功夫,气氛便急转而下。且他这片刻中,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什么,心里已经隐隐想到了什么。见温蕙气得粉面通红,转身牵马,他着急地张嘴想说话,却被康顺手疾眼快一把按住了肩膀,隔着衣衫掐了几下。
小安便闭上了嘴。
温蕙挽了缰绳,将马儿从水边拉回来要走。那生得好看、人却很坏的青年却挡在了她面前。
她柳眉倒竖:“让开!”
那青年却改口,说:“我记错了,的确是有这么一个人。”
温蕙顿住。
“有就好。知道他在就行。”她说,紧抿的嘴角显示出她还是在生气,但却克制着,“多谢告知。请让让,我要去长沙府寻他。”
霍决却道:“你寻不到他。”
他说:“他不会见你。”
“你胡说!”温蕙恼怒,“你又胡说!你又怎知他不会见我!你方才还根本不记得他呢!我不信你,你这人净骗人!你让开!”
她拉着马绕过霍决要走,忽听身后人冷冽的声音说:“临洮的霍连毅,百户之子,与青州温百户之女自幼定亲,约定好待温家小姐及笄便迎娶。”
温蕙的脚步停住,霍然转身,震惊地看着那个青年修长的背影。
那青年目光垂在地上,说:“但两年前霍家被潞王案牵连,已经家破人亡。霍家子受了宫刑,发配襄王府为奴。那时候这门婚事就已经退了,你还来找他做什么?”
他缓缓转过身来,抬起漆黑眼眸,凝视眼前的少女。
这就是,长大了的月牙儿啊,他想。他爹没骗他,月牙儿长大,果真长成了一个美人。
她今年应该十三了,来年便十四,后年便及笄。如果人生没有这场大变,后年他就该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吉服,把她从青州迎到临洮,娶她做妻子。
然后她会替他打理家务,生儿育女。
家里的百户之位将来是要给大哥承袭的,他是老四,没他的份。但他一直自信,相信自己将来也能挣出个百户之位,能给妻子好日子过。
但这一切,现在都成了水月镜花。
霍决望着面前千里迢迢来寻他的少女,曾经的未婚妻子,只觉得胸口像被块垒堵住,既沉且闷,无法呼吸。
手无意识地松开,缰绳落在了地上。温蕙失神落魄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她其实不记得连毅哥哥长什么样子了。他们只见过一回,就是那年霍家伯伯带着连毅哥哥来把亲事正式定下来的那一回。
他们相处了几天,过完了礼,连毅哥哥便跟着他爹回去了。后来他们只通书信,并没有再见过。
温蕙只记得她的未婚夫霍决是个生得十分好看的小哥哥,至于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她实是记不清了。
更何况那时候霍决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男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都有一个疯狂窜个头却瘦得像麻杆的阶段。从麻杆似的少年,到英俊结实的青年,这变化决不小于女大十八变。
只是,原以为还有六十里地距离,却不想……近在眼前。
这来得太突然,太猝不及防,面目俊美的青年冷冽地问她来找他做什么,温蕙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俺……我,”她一慌乱,乡土话都出来了,差点不会说官话,嗫嚅说,“我不知道退婚的事,我……”
霍决唇角紧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少女紧张地揪住了衣带,扯了好几下才镇定下来,抬起头来,鼓起勇气说:“我,家里一直都瞒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今年,家里又要给我议亲,我才知道……”
霍决点点头:“你与他的婚事既已经退了,自然是要再议亲。”
“可是,”少女很茫然,“可是,以前他写信说叫我要读书,我读了,书里说,好女不侍二夫。”
“都是骗人的。”霍决说,“那些书都是男人写的,要哄女人听话,自然要这么教她们。”
从前连毅哥哥给月牙儿写信,除了给她寄好吃的好玩的,还叫她要读书。
不要做睁眼瞎,他说,不读书不明白道理,容易被人骗。
月牙儿的娘给月牙儿念信,念得直笑。月牙儿管娘要书看,娘就丢给她一本《女儿经》,教她念。《女儿经》不好看,后来月牙儿开了蒙识字了,喜欢偷偷看哥哥藏起来的那些讲游侠故事的话本子。
后来有一天,娘突然告诉她连毅哥哥这么久没给她写信,原来不是因为之前她们告诉她的那样她大了要避嫌,原来是因为霍家已经没了。她的婚事也没了,所以现在要给她再议一门亲事了。
从前教她好女不侍二夫的是她,现在因为不肯议亲气得打她的也是她。
说的和做的为什么这么不一样,温蕙想不明白。
第5章
“可这样不对。”那姑娘有自己的想法,“不能人家好的时候就贴上去,人家落难了就背信弃义。”
她的目光里还带着天真的固执,显然是迈不过自己心里这道坎。
“并不是。”霍决却说,“温家不曾亏欠他。他全家都判了斩立决,是你家花了大钱才保住了他一命。为了这个,家里连你的嫁妆都卖了,你不知道吗?”
温蕙恍然。
“是卖了我的嫁妆吗?”她想通了,“怪不得我娘这两年一直发愁,使劲攒钱。”
霍决道:“是他带累了你,你怨他吗?”
温蕙却比他想的更豁达,道:“我怎么会怨他。我的嫁妆能帮上他,这是多好的事。”
霍决沉默良久,道:“所以,你不欠他的。”
“我明白了。”温蕙问,“那我是可以再议亲的?”
霍决点头:“自然可以。”
得了他这句话,少女的肩膀忽然松了下来。仿佛一直以来背负的什么罪过被宽恕了似的。
“那就好。”她说着,眼圈却红了。
“所以,你千里迢迢,就是来跟他说这件事的?”霍决漠然地问。
“不是,当然不是。”温蕙无措地否认,生怕霍决不信她。
霍决问:“那你来干什么?”
眼前这个人,与从前书信里那个人全然不一样。那些字里行间透出来的亲昵和关心在这个人身上都没有。他相貌俊美,却冷硬如磐石,疏离如远山。
月牙儿心里的连毅哥哥,不该是这样子的。
“我,我来的太晚了是不是?”她期期艾艾地说,“这怪我。两年没有书信,我早该觉出不对。我该在他一出事就来的,你,他……你叫他别生我的气。”
霍决把目光别到一旁:“他不生气,他根本就没期望过你来。你就不该来。”
温蕙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我必得来的。”她说,“我和连毅哥哥从小订亲,他每年都给我写好多信,送好多东西,比我亲兄长对我还好。我原不知道他出了这样的事,我现在知道了,也没本事帮他,可我有几句话,一定要对他说。”
霍决咬牙:“你说,我转告他。”
温蕙望着面前这个一丝熟悉感都没有的青年,深深地吸了口气,鼓起勇气说:“我爹常说,脚踩泥地头顶天,只要用力,能在地上踩出路来。”
“我千里迢迢,从青州到这里,迷过路,丢过钱,被人坑过,被蛇虫咬过,就是想见他一面。”
“我就是想跟他说——人这一辈子,不止一条路可走,他如今不过是换了另一条路罢了。难些,但一定要走下去,活出个人样。”
“我,我说完啦。你……既替他听了,能不能替他答应?”
霍决抬眸看她。
少女没有绞过脸,皮肤上还能看见浅浅的绒毛。不过是个半大的丫头片子,很可能是生平第一次出远门,走远路。
就为了来跟他说这么一句空洞的废话。
霍决觉得可笑。
可他笑不出来,非但笑不出来,看着面前青涩的少女紧抿着嘴唇,黑亮的眼睛傻傻地、倔强地看着他,仿佛不等到一个肯定的答复不退缩似的样子,一股子酸涩之气莫名便冲上眼眶和鼻腔。
【连毅哥哥:月牙儿昨天偷吃松子糖被娘发现,被打了手板,很痛。月牙儿不想待在这里了,连毅哥哥你快来把我娶走吧~!】
【连毅哥哥:你送的风筝和泥娃娃月牙儿收到了。娘叫月牙儿缝袜子给你做回礼,又嫌月牙儿缝得不好,她自己缝了几双给你,说是月牙儿缝的。你别信,针脚细的都是娘缝的,针脚大的那双才是月牙儿缝的。】
【连毅哥哥……】
酸涩中,霍决的眼睛似是蒙上了一层水雾,看不清楚。眼前的少女仿佛缩小了身形,变成了那个书信往来,字里行间都透着傻傻的天真的小小未婚妻。
那些年,他一直在等着她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