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杉便拿眼睛去看他娘,温夫人有些心虚,恶声道:“看什么看,已经狠狠揍过了!”
温柏仰头看房梁,杨氏扭过头去藏住了脸。温松左右看看,便心下了然。
温杉看温蕙一副“终于回家了”的自在模样,可是怎么看都看不出来她被“狠狠揍过”。要知道上次他闯祸,他亲娘将他揍得可是三天下不了床。
只温夫人都这般说了,温杉也没胆子挑战他娘亲的权威,只能一脸狐疑。
温蕙瞪着眼睛冲他隔空挥拳头。温杉瞪回去,心里直呼“不公平”。凭啥他淘气就狠狠挨揍,温蕙淘气,回回就只是意思意思。
温松摁住他脑袋:“吃你饭!”
饭桌上温百户问起霍决,温蕙将对温夫人说的又对他说了一遍。
温百户听到霍决说“温家不曾亏欠他”,摆摆手,什么也没说,只揉眼睛。揉了几下子,到底还是洒了泪:“我尽力了。”
温蕙道:“爹,连毅哥哥知道。”
温百户擦了泪,端起了杯子,对次子说:“给你妹妹斟一杯。”
温夫人自己也常喝酒,酒量不比男人差,却道:“让她小孩子家喝什么!”
温百户道:“就一杯,阿松,快点。”
温松忙给温蕙倒了一杯酒。
温蕙平日里只能偷喝,没想到今日竟能正大光明地喝,端着杯子很是诧异。
“你这丫头,像我啊。”温百户道,“如今,你人见了,话说了,踏实了吧?”
温蕙点头:“踏实了。”
“那就好,那就喝了这杯。”温百户道,“喝了这杯,从今往后,家里再不许提一个霍字。月牙儿以后,要订给余杭陆家,从前的,都过去了。”
“对对对,都过去了。”温夫人忙跟着举杯。
温柏夫妻、温松、温杉,都举起杯子。
温蕙呼出口气,一双眸子清亮澈净:“爹,你别担心,我晓事的。以后,我跟连毅哥哥再没有关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把我许给哪家,便是哪家。”
她眉间平和坦然,没了先前乍然得知退婚又议亲时执拗的反抗。全家人都放下心来。
“来来来,干了这一杯。”
“就这一回啊,以后你不许喝酒!”
“娘,她总偷喝!你揍她!”
“娘,我偷的是三哥藏起来的酒!就埋在他院里那棵老树下!不信你去挖,还有好几坛呢!你说了他再敢偷偷藏酒就抽他的!”
“阿杉你藏的酒是不是从我那里偷来的?”
“不是爹!我偷的二哥的酒!”
“我说我的酒怎么少了好几坛!果然是你!”
一家人哄笑着,都举杯,仰头将这一杯干下。
从此,温家人不再提“霍”字。
温蕙老老实实在房子里憋了两天,两天后,天降小雪,陆夫人和陆家公子踏雪而来。
那公子星眸璀璨,眉若远山,着一件月白鹤氅,鸦青斗篷,衣袂飘飘,仙人似的踏入了温家的大门。
温蕙是个不知道情为何物、羞为何物,没心没肺的半大孩子。
可那陆公子冰润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温蕙怔住,心中忽然生出了奇异的感觉。
——像是哪里被撞了一下,然后心跳便骤然快了起来,怎么都慢不下去。脸颊也不知道为何,竟会发热发烫。
十三四,情窦开。
在这场纷纷茫茫,如雾似烟的初雪中,陆睿便这样撞进了温蕙的心里。
从此,月牙儿知道了羞。
第9章
温蕙觉得身体紧绷,手心冒汗。她生平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便是之前见陆大人的时候,她都没么紧张过。
当初陆大人原是在京城述职,一番跑动,得了实职,只身带着几个随人前去履任。孰料路上被匪人盯上,幸得温百户相救。他要南下,温百户访友完也要回青州,便与他作伴往南走。入了山东境内,陆大人特意绕路,跟温百户去了青州见过他家人,表示要与温家要做通家之好。
温百户自然乐见,唤了阖家出来与陆大人相见,令他们称“陆叔叔”。又留下长子在这里作陪,伺候杯碟。
陆大人三代单传,见温百户有三个壮得像小牛犊子似的儿子,羡慕得不得了。聊起来才知道,温夫人前后生过七胎。
温百户忆起从前,伤感:“唉,我没出息,累她跟着我吃了许多年的苦。前面的孩儿们也没立住……”
陆大人安慰他:“大丈夫立业,可不就是先苦后甜,看你这三个儿子,多么兴旺,如今是苦尽甘来了啊。”
两人干了一杯。
陆大人饮着酒,却寻思这温夫人十分能生,生出来的孩子也十分康健。
为招待他这位贵客,温夫人亲自下厨,又使唤小女儿为“陆叔叔”送新酒。陆大人便看见适才见过礼的那个温家女儿,轻轻松松拎着两坛子酒进来交给她的哥哥,屈个膝,转身出去了。
陆大人讶然:“侄女好大力气。”
在余杭,这般年纪的女孩子个个弱柳扶风——江南女子以婀娜纤瘦为美,爱美的少女们为了腰肢纤细甚至常常只吃个半饱,哪来的“力气”。
温百户笑道:“随她娘亲,从小舞枪弄棒的,别的没有,一把子力气不输给男孩子。”
这一句“随她娘亲”让陆大人怦然心动。几盅酒下肚,问起来:“侄女可许了人家?”
温百户叹一声:“原是自小订了一门亲,那家……唉,让潞王案牵扯进去了,并没有参与,只是倒霉,唉,不提了。……总之,现在她没有婚约了,我们两口子正想着给她再寻一门合适的亲事。”
陆大人含笑说:“我膝下有一独子,比侄女大三岁,不大出息,去年才过了院试,只还算是个端正知礼的孩子。温兄救我一命,我无以为报,愿与兄长结两姓之好,温兄意下如何?”
文人喜欢以自谦表达骄傲。说什么“不大出息”、“才过了院试”。这时候温蕙才十二,比她大三岁就是十五,若是去岁过了院试,那便是十四岁上便做了秀才。这哪里是什么不大出息,这是很出息,何况他还有一个二甲进士出身的爹!
温百户当时眨眨眼,呆了片刻,忽地起身:“去,去!请你娘过来!”
温柏撒丫子就去了。
温蕙便有了一门从天而降的好亲事。
只陆大人说:“内子现在余杭为家母侍疾,犬子在梧桐书院读书,我又新去江州履任,怕是要过些时候才能正式过礼。”遂留了一块玉佩为信物。
温家夫妇只满口子的答应。
自霍家出事后,温家夫妻便后悔不该从小给温蕙灌输“以后就是霍家的人,是霍四郎的媳妇”的思想。霍家的事便一直都瞒着温蕙,想趁她年纪还小,心性未定,让她渐渐忘记霍家四郎。因而又给她议亲这事便也嘱咐了长子不许说给妹妹,亦不许告诉两个弟弟,怕那两个嘴巴不严。
一直到几个月后,陆大人写了信来说,陆夫人将要与他团聚,待他夫妇汇合,商议好,便安排过礼之事,正式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温家夫妻喜不自禁,到了这时候,终于把事情说给了温蕙知道。
万不料自家生养了个傻倔的闺女,听了之后急了眼,倔强着不肯与霍家四郎退婚,更不肯接受新的亲事。
儿子归父亲管,女儿由母亲教。母女俩很一阵斗法,一个打过骂过也抹过眼泪,一个只觉得大人怎地嘴上说一套实际上做一套,吵着闹着还绝食过,非要去长沙府找她的“连毅哥哥”去当面说清楚。
温夫人便将她关在院子里,日夜使人看着。
温蕙貌似老实了一阵,其实暗地里悄悄准备干粮、衣裳、银钱。看守人才一个疏忽,她便翻墙跑了,一路直奔了长沙府去。
这一趟倒去得好,解开了她的心结,肯踏踏实实接受家里的安排了。
只是温蕙自己想不到,陆家公子陆睿是这样一个如冰如玉的少年。
陆夫人也想不到,丈夫口中那个“身子一看便康健结实,定和她母亲一般能生”的北方姑娘,竟也生得这么婀娜秀丽,不输给江南佳丽。
陆夫人其实十分不愿意这门亲事的。
她生养的金鳞儿,配个百户家的女儿,等说出去,当初那些她看不上,被她拒绝了的人家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当初她在余杭侍疾,接到丈夫的书信就险些眼前一黑。好容易挨到婆母身体“大好”,放她去江州,两夫妻团聚,先为这个吵了一架。
只男人做了决定的事,内宅妇人纵闹一闹,吵一吵,也很难动摇。勉强说服她的便是丈夫觉得温家女儿一定能生。
待见了温蕙,意外于她生得如此好颜色,却也没看出来哪里就强健于江南女子了。还不是一样纤腰一束,袅袅娜娜,聘聘婷婷的。
山东常有海盗登陆骚扰,已有百年之久。此地武风昌盛,便是女子,也常有习得拳脚抢棒的。便是不学功夫的,也少有人家将女儿养得弱得跟什么似的,起码海盗来了,便是不能打,也得能跑才行。
如此,男女大防便不那么严格。
温家夫妻殷勤请了陆夫人上座,便叫温蕙在温夫人身边侍立。这一番安排,其实是想让陆夫人好好看看温蕙。
陆夫人却端起茶,微微垂眸抿了一口,心下实在不大看得上。要知道搁在江南读书人家,便是要相看,也只是将女儿家唤出来露一面,行个礼问候了,便叫她退下了。
北方军户人家,实在粗鄙。
但这是丈夫定下来的事,陆夫人心中再不愿,也只能微微叹一口气,放下杯子抬眸,淡淡一笑:“这便是蕙娘侄女吧?”
她这样一问,坐在下首的陆睿便将目光投了过去。
平日里与温家往来的多是一样的军户人家。温百户掌着百户所,隶属千户所,少与文官打交道。温蕙与温夫人日常里交际往来的夫人、姑娘们,大多做派与她们相近。
陆夫人却是全然不一样的人。她既是文官妻子,又是南方书香门第的女子。她通身的气派和做派,别说温蕙这没见识的小姑娘,便是爽利如温夫人,都不自禁地把说话声音放轻了。
温蕙只觉得手心冒汗。
温夫人笑道:“就是我家这淘气的东西……”
一转眼却见温蕙还傻站着——平日里做什么都快得看不见,这时候冒什么傻气呢!温夫人咬牙笑着扯了一下温蕙的衣袖。
温蕙慢半拍站出来行礼,好在礼行得规规矩矩,还不算太丢脸。
只那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都哪去了?温夫人纳闷。明明只叫她“规矩”,没叫她装傻子啊。
陆夫人脸上的笑始终淡淡的,不失礼,却有一种微妙的疏离感。她从身边仆妇手中接过一个扁扁匣子:“婶子的一点心意,别嫌弃。”
温蕙恭敬接了,福身道谢。
待起身,终究是忍不住抬眼看向陆夫人身边那个少年——便是这少年的目光,使她僵硬紧张,她一直不敢看他。
却不料,陆睿也正在看她。见她终于肯瞧他一眼,陆睿对她微微一笑。
少年一身书卷气,绽颜一笑,秀雅得仿佛琉璃美玉。
他与她的哥哥们实在太不一样,温蕙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只觉得如沐春风。她本性活泼,适才莫名紧张,人才僵硬。这一刻沉浸在少年的笑意里,本性流露,下意识地便对他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