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三十里就是肃州卫,边关要塞,埋骨之地。
柳黛脚踏红绸,要远嫁。
苏长青长剑在手,要抢亲。
满眼黄沙遍地,寸草难寻。
殷红的送亲队伍成了这天地间唯一一点颜色,却也似一把刀将黄土划破,从这干涸龟裂的泥里滋滋流出一汪血,吸引着山谷左右蛰伏的狼群。
苏长青伏在山坡后,计划在花轿入谷之后动手,直取要害,免伤无辜,正要抬手示意,却见山谷对面骤然间泉水一般涌出一群白布蒙面短刀雪亮的匪贼,径直冲向送亲队伍。
狼是杀红眼的狼,羊是懵懂无知的羊。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师弟陈怀安一刻不停点着数,“四十六个!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人又这么多,师兄,咱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
箭在弦上。
赶了三百里路来做山贼,还要让同道人截了货不成?
眼看洪水入黄沙,将随行护卫冲得稀碎,车中人岌岌可危,苏长青剑已出鞘,脚尖使力,轻轻巧巧越出沙与天的接线,踏沙似行云,半点涟漪也不留,正正好是九华山的轻灵功夫,剑尖一收一递,对方刚从马夫腹中抽出刀来,再想转个手腕应敌,惊觉手上无力,平日里熟悉的花活儿全然挽不出来,低头一看才发现右手手腕已整齐没了,手掌连着长刀落尽沙里,连个声响都没听着。
那人断了手,瞬时疼得斜倒下去,如同一条离了水的泥鳅,在黄沙地里扑腾打滚,神飞心裂的呼痛声就在马车旁炸开。
苏长青伴着烈马嘶鸣与敌手呼喊,推开马车已然半开的门,入眼即是一片潋滟的红,两个丫鬟穿沉绿,戴红钗,身后藏一袭纤细红妆,在这兵荒马乱的黄沙地显得格外孱弱,仿佛一袅轻烟,倘若他话说得大声些,这一袅烟便要云散随风去似的。
“姑娘。”他尽量稳住声线,“在下九华山苏长青,此行奉掌门之命,特请姑娘上山一聚。”这话说得堂皇,仿佛他真是从天而降救人于水火一般,连自己也禁不住赧然。
再一抬眼,绿衣丫鬟让出半个身,露出新娘少女面庞,干干净净似初雪长夜一轮月,照得这满眼的风卷黄沙,刀剑齐鸣瞬时间都明艳可爱起来。
“姑娘,请与苏某……”话到一半,横空多出来一柄长刀,破开马车外壁,自绿衣丫鬟后背穿入前胸,小丫鬟双眼鼓胀,铜铃一般大小,清清楚楚倒映着苏长青的舒朗眉目。
“红鸢!”
随着柳黛一声惊叫,红鸢彻底断了气,可一双眼仍瞪得要脱眶而出一般。
等不得了。
苏长青嘴上道一声“得罪了”,扣住柳黛手腕,一拉一拽将她带出那雕花描金的马车。
甫一落地,西北烈风便吹飞了柳黛头上掀到一半的嫣红锦袱,缀满珠翠的凤冠也歪歪斜斜,岌岌可危。
陈怀安见苏长青已接了人出来,半战半退,雪亮长剑与对方一柄外曲短刀风沙中撞得铿锵放鸣。
九华山的剑法正而稳,恰逢对方招式却刁钻乖戾,全然不似中原门派,一把一尺二的短刀,刀身两条血槽,是个杀人放血的好物,全为取人性命而造。
陈怀安被两人死死缠住,一人与他正面缠斗,一人左手从身后扣他肩膀,右手将短刀往前一递,眼看刀剑就要破他侧腰。
当下苏长青不得已送开柳黛手腕,提一口气,飞身而起,剑尖将将好松到那人腕下,只见他轻轻一挑,短刀便落了地,连着少少几滴血,那人右手便废了。
他以右脚为轴,剑尖在黄沙地画一道弧,转到陈怀安身前,两人之间隔一个贼人,忽而似乎被点了穴位,石像一般立在当前,一动不动。
而苏长青剑身染血,于陈怀安肩上轻推一掌,令他躲过身侧扑来的蒙面人。
起先那位仿佛被点了穴位的,这一刻才似醒过神来一般轰然倒地,脖颈上一道细细伤口,红线缠丝一般缓缓往外渗着血。
“好!”陈怀安看得兴奋极了,取剑应敌之余还不忘为苏长青喝彩,“大师兄这一招‘风底破’与‘藏剑于身’使得真真好,人剑合一不若如是。”
苏长青没空理他,正急急向柳黛那方看去,余光瞥见沙坡上一白衣男子向柳黛一指,余下二十几个蒙面人便如飞蛾扑火一般提刀齐齐向柳黛扑来。
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那短刀从柳黛额前划过,她下意识地往后一倒,摔落在地,刀锋却将凤冠撞跌,松了她一头瀑布似的长发。
少女乌发如云,红衣鲜亮,成了黄沙地最醒目的活靶子。
风吹得她只能半眯着眼,隔着漫漫风卷沙,与远处沙坡上的白衣人无声对望。
“没事吧?”不知何时,苏长青已抢到她身前,正空出手来拉她,柳黛却怯怯将手藏起来,似乎还在讲究男女大防。
苏长青无奈,也不催她,他挽剑如织网,与蒙面人斗得难分难割。
柳黛自顾自艰难地站起来,松松散散的长发坠在腰后,被风吹得向西拉扯。
苏长青一道剑花晃过,了结了一个蒙面人,也断了她一簇发,听得他乱战之中还抽出空来低声道一句:“对不住。”
然而柳黛头也未回,她直直望向前方,方才沙坡上的白衣人忽而不见踪影,仿佛散了碎了融进了粒粒黄沙里,傍着风突然闪现在寸步之间。
“小心!”柳黛大喊,旋即向苏长青身后躲去。
苏长青醒神向前,侧身绕过刀尖,长剑已送到白衣人肩头,一招以攻代防,接住白衣人鬼魅般的第一招。
风沙越发大,吹在脸上似刀背刮脸,让人睁眼都困难。
苏长青与白衣人大风中对了十余招,难分高下。但苏长青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为人又极其稳,大把的耐心等对方漏破绽。
而白衣人招数诡谲,中原已多年未见,打斗中占据着招数新奇的优势。无奈苏长青招数稳健,可进可退,可迎可留,两人斗得越久,白衣人越见吃力,随即仿佛是打得没了耐心,突然出刀向苏长青面门砍去。
苏长青当即收剑去挡,却听身后有人喊:“左手刀!”
他垂眼一看,原来白衣人右手乃是虚晃一招,左手抽出腰后藏得严严实实的另一柄刀,就要向他腹部送去。
这一招被柳黛打了岔,苏长青收剑向后,又是一个闪身,划破白衣人后背。
雪白衣衫染了红,山谷已横尸满地,白衣人再看柳黛一眼,抬手下令,蒙面人便似泥牛入海,散开在渐渐平息的风沙里。
陈怀安正要去追,苏长青止住他,“穷寇莫追,记住此行目的为何。”
说到这,两人一道回头,看向黄沙当中穿一身大红纻丝麒麟通袖袍的新嫁娘,苏长青皱了皱眉,心中犯难,缓步走到柳黛身前,弓腰作揖,“多谢姑娘提醒。”
柳黛并不理他,两条细长弯眉拧在一起,脸上尽是厌恶,她蓦地大步向前,望黄沙深处走。陈怀安在她身后大声喊:“你去哪?你站住!”
苏长青叹一声,未料到此行还要担当劝小姑娘的任务,无奈提步跟上,看着柳黛头顶仅剩的一根固发的金簪,“姑娘请留步,此处贼人众多,姑娘孤身上路实属不妥。家师乃九华山掌门郑云涛,诚请姑娘九华山一见。”
谁知话说完已半晌,路走了百步,也见对方给出半点回应。
“姑娘……柳姑娘……”他绕到柳黛身前,却见少女面庞已挂满泪珠,更显得她盈盈弱弱好不可怜。
便是苦行僧见了也要双手合十叹上一句“阿弥陀佛”。
“让开!”柳黛咬着牙,含着泪,继续固执地往前走,“我要去找我夫君,我夫君乃是西北郡指挥同知,驻守大同,待我见他,定要将你们个个治罪——”
话未完,人已被苏长青点住穴道,闭眼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回到她昨夜曾经留宿过的小镇上,只不过昨夜她住的驿站,眼前显然是镇上唯一一间小客栈。屋内陈设简陋,被褥也透着一股长久未洗的酸味。
守着她的是一青衣姑娘,她声音清脆,小鸟一般背着门吱吱叫唤,“师兄不带我去,你也不带我去!偏留我一人在这破客栈里发闷,说什么看守后方,还不是嫌我功夫不好,怕我去了拖你们后腿。”
另一个男声耐着性子与她陪着小心,“那不是师兄为着你的安全着想么?你没瞧见这半道杀出百来人,乌央乌央地杀都杀不完,元凌和朝华两位师弟还负着伤回来的,你呀,可千万安安分分的别让师兄再操心了。”
“我哪就让他操心了?”小鸟噘着嘴还要辩驳,却忽然似老鼠见了猫一般咬住了舌头不吭声,闷闷说:“师兄——”
柳黛听见了苏长青的声音,“人怎么样了?”
小鸟答:“睡着呀。”
“进去说。”他手上提着今日蒙面人留下的短刀,坐到客栈的土炕上来,“应该是苗人。”
他长身玉立,柳润潇洒,与这土炕,这炕桌,乃至整个房间都格格不入。
“苗人?隐月教?自月如眉死后,隐月教不已经销声匿迹了吗?”陈怀安一连多问,问得苏长青也皱起眉,只见他细细思量之后才答:“有些事情师傅未与你们说,近两年南疆一代并不安宁。”
他轻抚手中短短苗刀,抬眼时恰巧撞上柳黛乌亮瞳仁,仿佛撞进一汪碧水清潭。
他微怔,继而起身向内走来,“姑娘醒了?身上可有不妥?”
还未等柳黛开口,小鸟儿已叽叽喳喳飞到眼前,“柳家小姐,真是唇红齿白,标致极了。”
陈怀安连忙捂她嘴,“你可别跟个登徒浪子似的,当心把人闺阁小姐吓坏了。”
柳黛一双眼珠子再转向苏长青,他了然道:“我师妹郑彤,师弟陈怀安。”
郑彤生得平平,是个满街满巷都找得出的女孩模样,但胜在年纪小,青春娇艳,“柳家小姐,还有半部《十三梦华》呢?现下若交出来,便不领你去九华山了。此去路途遥远,我怕你身子骨弱,熬不到我家山门呢!”
苏长青与陈怀安双双错愕,未料到郑彤竟就这样明明白白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