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这么说,可这丫鬟的语气全然没有客气。金鸳鸯见她脸色红润,便道:“可是姐姐你也看见了,我这里还有衣服没洗呢。”
那丫鬟立即挑眉,将花篮夺了回去,道:“你生病的时候,虽然是锦绣拿东西去房里偷偷喂你的,但是,若不是我绿衣为你们把风,你以为管事嬷嬷不会发现?你还能像现在这么好生生地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难怪她的声音十分耳熟,原是那日金鸳鸯躺在屋子里,听外头有人叫了锦绣一声,这叫绿衣的丫鬟果然是那天给她们把风的人。绿衣见金鸳鸯抿着唇不说话,倒是又笑了,拉着鸳鸯的袖子,唤道:“鸳鸯好妹妹,姐姐今日真是身子不适,你便替我摘那些梅花又如何?左右是一小篮子,妹妹心灵手巧,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能摘好的。等你摘完了梅花,再来浣衣不迟……何况,院子里虽然冷,可怎么样也比在这里浣衣的好?”
金鸳鸯本是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便是荣国府偌大个府邸,里面什么人有什么心思,她都是知晓一二的,这绿衣小小的手段,她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她自然不吃绿衣这一套,只是心下想着自己在厂督府无立足之地,如今不能随意得罪了人。她微微一笑,接过了绿衣的花篮,道:“姐姐当日为我和锦绣把风,我今日替姐姐摘梅花,也是应该的。”
绿衣看了金鸳鸯一眼,道:“那你去摘罢。摘完了再替我送去厨房……对了,你别和别人说是你摘的。否则,管事嬷嬷追究下来,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金鸳鸯未曾多话,只道:“姐姐放心。”
绿衣看她应了,才点头离开。金鸳鸯看了一眼两箩筐没浣洗的衣物,微微叹气,疾步走出了浣衣舍。
依着记忆里的方向朝花园走去,却是不曾在路上见到半个人影。原本“鸳鸯”就是府里一个粗使丫鬟,依着府里的规矩,丫鬟是不能乱走的。故而她只大概记得花园的方向,却是不知确切的地点的。金鸳鸯此刻心生悔意,萌生了原路返回的念头,倒是这么一转身,却见西南角有一片梅花林,梅花朵朵绽放,粉嫩嫣红——正是香雪海。
她喜上眉梢,一是这般美丽的梅花林任谁见了都是赏心悦目的,二则寻到了花园,她不必再浪费功夫。
一个一个的脚印落在雪地上,金鸳鸯小跑着到了梅花树下,见眼前几朵开的正旺盛,她便伸手折下了。另有一支却生的比金鸳鸯还要高出许多,使金鸳鸯不得不踮起脚尖去摘。手指正要碰到那梅花枝,忽闻一声厉喝:“何人在此?!”
金鸳鸯被吓的一跳,立即回头,却见是一个戴着兽首面具,青白鬼瞳的男人,她心中惊骇,两手一抖,一篮子的梅花全数倒在了地上。那男人还在威视着她,浑身气质阴冷可怕。金鸳鸯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又看他腰间还挂着兵器,金鸳鸯两腿一软,勉勉强强地福下|身子,道:“见过这位大人。”
“你是府里的丫头?”男人看她还算镇定,又问了一句。金鸳鸯颔首称是。这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告饶,金鸳鸯才惊觉这附近原是有人的。而男人听到了动静,似乎想动身过去,又瞥了一眼金鸳鸯,道:“既是府里的丫头,便随我一起过去。”
金鸳鸯规规矩矩地称是。
跟着面具男子穿过几株梅花树,便到了一处亭子前。男子自进亭子去了,金鸳鸯则是站在亭子外。亭子四角又有四名长相阴柔的男人守着,金鸳鸯本是荣国府家生子,后服侍老夫人左右,一惯都在深闺内院,甚少见过外男,此刻不免有些窘迫,自得垂眸站着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退下吧。”
“是、是、是,奴婢告退。”这声音是之前告饶的男子发出的,他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退到亭子外。面具男子便道:“这些下人难免粗手粗脚的。不如让属下为大人上药吧?”
能被面具男子称作大人的,该不会是……
又听清冷的声音响起,道:“进良岂能做这样的活?”
顿了下,又道:“外间的是什么人?”
“大人,应该是府上的丫鬟。”面具男子道,“属下见她行踪诡异,见了属下也比寻常女子要镇定,所以……”
亭子里的人淡淡地看了一眼面具男子,眼底有些无奈。
“还不见过大人?”面具男子没注意到他的眼神,反而是对金鸳鸯道。金鸳鸯福身道:“奴婢见过大人。”
男子扫了一眼金鸳鸯的双手,道:“起吧。过来给本督上药。”
“大人,这……”面具男子欲言又止。倒是金鸳鸯微微一怔之后,立即又道:“是。奴婢遵命。”
金鸳鸯进了亭子,便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循着香味看去却是从一盒浅绿色的药膏中散发出来的。金鸳鸯又抬眼匆匆看了看这位“大人”。只见亭子外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几簇腊梅争妍斗艳,而不管是白雪还是红梅都因这“大人”黯然失色。他在此间一坐,天地间再无风景。倒是他浑身散发着迫人的气息,令人不得不谨小慎微。金鸳鸯心中又是惊艳又是忌惮,幸而从前在大观园,几位姑娘都是天姿绝色,金鸳鸯尚能把持住神智。
虽说拿“大人”和几位姑娘对比实在不妥。
他随意摊着手放在石桌上,掌心里的是一道结了疤又裂开的伤痕。仔细看,似乎是被畜生抓伤的。
第03章:夜风起
桌上的琉璃盘上放着一只药勺,上头沾了一些药膏。应当是刚刚那个仆人为厂督大人上药时用过的。金鸳鸯小步走到厂督面前,然后在厂督身侧屈膝跪下,正犹豫着要不要拿用过的药勺,亭外却早有人备好了新的药勺递来。
金鸳鸯道谢之后才接过,匀了一些药膏其上,然后伸至厂督手心上方。
厂督雨化田垂了垂眼看金鸳鸯,见她衣裳虽已半旧,却是素净,面容虽平凡无奇,两颊还有几粒小雀斑,却是梳妆整齐,额前无一丝乱发,露出清秀的五官。再看她拿着琉璃药勺的手亦是十指均匀,白白净净。由着这干净的人儿来上药,雨化田心里才无适才的膈应。
金鸳鸯从前在荣国府伺候老夫人,深得老夫人倚重与喜爱,皆因她本身稳重灵巧,皆生了一副玲珑心肠,知冷知暖。如今不过是为厂督大人上药,金鸳鸯自然做的有条不紊,妥妥帖帖。
之前带鸳鸯来的面具男子原是雨化田手下,西厂的大档头马进良。他本怀疑金鸳鸯是细作或者刺客,但现在看金鸳鸯伺候起人来动作娴熟,却果然是府里的丫鬟。雨化田沉默不语,端着茶盏饮茶,马进良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他目光落在外头的雪地上,见来时两排脚印,大一些的较浅乃是他的,至于那小小的一排脚印,却是比他的要深上许多,他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丫头真是不会武功的……
雨化田看着自己最为信任的心腹如此表情,心下又是无奈。
“进良,天色不早了,今日你便留在府里用过晚膳再回去。”
“啊?”马进良被打断思路,傻傻地应了一声后,再看向厂督那平淡如水的眼眸,立即尴尬地红了脸——当然,他戴着面具,无人看的出来。好在他并非第一次留在厂督府吃饭,赶紧谢道:“是,多谢大人。”
雨化田的手掌虎口处有一些老茧,应该是常年习武落下的。金鸳鸯却是不曾见过习武男子的手的,又因之前荣国府的几个老爷少爷都是当金玉来养大的,就比如宝玉,他的手可比女孩子的都要养的好。她只奇这养尊处优的厂督大人怎么手上也有茧子。心中虽是如是好奇着,金鸳鸯脸上一丝也不显。
雨化田与马进良说话间,金鸳鸯已为雨化田上好了药,细声道:“大人,药上好了。”
雨化田看了一眼上好药的伤口,见药膏摸的均匀,丝毫没有影响自己掌心的美观。这才满意地看了金鸳鸯一眼。道:“叫什么名字?”
金鸳鸯垂眸道:“回禀大人,奴婢叫鸳鸯。”
“来后花园做什么?”
金鸳鸯听雨化田漫不经心的问话,心里却想厂督大人能成为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哪里是好糊弄的?只得如实地说了原因,最后道:“本是绿衣姐姐负责的,只是她忽感身子不适,便让奴婢来摘了。”
“绿衣,那不是贵妃娘娘送来的丫鬟吗?”雨化田轻呵一声,“身子不适,可是要看大夫的。”
金鸳鸯心里咯噔一下,她不敢去看雨化田的表情,只听着他这看似关切的话,却觉心惊胆战。
马进良看了一眼雨化田掌心的伤口,忽然福至心灵,站出来道:“大人,属下去请大夫。”
雨化田点头。马进良便飞快地走了。
金鸳鸯心里又生疑窦,之前厂督连上药这活都觉得委屈了这个大人,怎么现在却同意这大人去找大夫,只为给一个丫鬟看病呢?
雨化田此刻也站起身来,一拂衣袖。金鸳鸯连忙退开几步,垂首站好。
等雨化田出了亭子,四名守在外头的小厮和之前那个被雨化田喝退的人都规规矩矩地跟在雨化田身后。金鸳鸯才算回神,连忙福身作揖,道:“恭送大人。”
“摘几株梅花到本督房里。”雨化田未停脚步,清浅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金鸳鸯赶紧称是,再看雨化田一行人,已经走远。她搓了搓已经冻僵的双手双臂,又折回梅花林摘了几株好看的梅花。
只金鸳鸯哪里识得雨化田的住所?倒是摘好梅花后,她又见到了马进良。只是这一次,马进良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并一个提着药箱的大夫,一个丫鬟——绿衣。金鸳鸯一怔,愣在原地,一是不知眼前的情景作何解释。二是……二是,她虽有心问路,可眼前的马大人似乎很凶。只当下功夫,马进良都已看到了金鸳鸯,金鸳鸯只得屈膝道:“见过马大人。”
“怎么又是你?你在做什么?”
金鸳鸯心里叫苦,却是道:“回马大人的话,是厂督大人命奴婢送梅花去他房里的。”
跟在马进良身后的绿衣立即惊愕地看向金鸳鸯,一瞬间又仿佛充满了怨毒。金鸳鸯也不明白马进良和雨化田的用意,在她眼底,按她和雨化田那样的解释,这不过是下人们的一些小事,让马进良去请大夫是小题大做,再兴师动众让马进良带着绿衣不知去哪里,更是小题大做。她虽猜不透大人们的用意,但再让她回答一次,她也只有那么一个答案。她自问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绿衣的,只忽略她的眼神。
“那你去便是,在此鬼鬼祟祟地做什么?”马进良还有事在身,并不打算多理会金鸳鸯。金鸳鸯觉得这个厂督府诡异极了,就如她之前来花园,一路上都没见着半个人影。见马进良有走的意思,金鸳鸯赶紧道:“马大人,奴婢斗胆,请问马大人可否告知……厂督大人房间何在?”
马进良这才仔细看了一眼鸳鸯,又道:“我正要去见大人,你跟我去便是。”
“是,多谢马大人。”
与绿衣并排走着,鸳鸯时不时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怨恨目光,大抵是绿衣忌惮马进良,所以没有发作,只金鸳鸯仍是浑身不好受罢。至后院雨化田的住所,两名守在外头的小厮进去禀报后,只让马进良一人进去回话。马进良前脚刚进,又有人出来唤鸳鸯。
金鸳鸯手里的梅花上的雪已经全部融化,露出嫣红的色泽。
她依言要走,忽然袖子被人扯了一下,她回首,对上绿衣苦苦哀求的目光。她心中一紧,只听绿衣颤着发白的唇说:“帮帮我……”
金鸳鸯隐隐觉得事态有些严重,可雨化田的小厮又催了她一声,金鸳鸯朝前走去,衣袖也从绿衣的手里滑出。
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子淡淡的龙涎香,而雨化田已换下曳撒,只着一件天青色常服。
金鸳鸯对他行过礼,从着他的命令,要将梅花插入矮几上的一只雪白瓷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