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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知道皇帝是不是还记得这些事,希望他不要记得。
    少年岁月,徽妍妹妹回想起来,总觉得透着单纯和可笑,却分外珍贵。
    因为以后的岁月,不会再无忧无虑。
    陈留王氏,在众多的高门大姓之中,并不显眼。它出名,是因为徽妍的父亲王兆。
    王兆二十岁举孝廉,三十出头就调入京城任职。他学识渊博,先在太学做博士,后来又升任太傅。先帝立了太子之后,任王兆为太子太傅。
    徽妍出生之前,他们家就已经成为了长安的名门。徽妍排行第三,上面有一个姊姊,一个兄长,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在徽妍离开长安的时候,她的弟弟十岁,妹妹才七岁。
    身为太傅的女儿,徽妍自幼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可以享受到长安最好的东西,包括婚姻。她十二岁入宫学,成为皇子皇女们的侍书;十六岁,先帝为太子择妇,徽妍选入掖庭。皇后董氏十分欣赏王兆,对徽妍也很满意,在择妇的名册上,徽妍是第一位。
    嫁给了太子,日后就是皇后。一切看起来都举手可得,徽妍只须抬脚,便可登天。那时,父母的一些朋友,在登门拜访时,已经偷偷地致贺。
    但这些似乎都是一场梦。
    那时,恰逢匈奴单于归顺汉庭,自请为婿。先帝应许,在众多的宗女中选了一位,封为公主,赐单于和亲。
    等到太子择妇的人选定下,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成为太子妃的另有其人,而徽妍,则被定为了公主的女史,一道赴匈奴和亲。
    徽妍仍记得自己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是何等的震惊和不敢相信,只觉如同晴天霹雳。
    匈奴,在她看来师何等凶恶苦远之地。她悲愤,不甘心,向父亲哭过闹过,求他去向先帝陈情,请他收回成命。但父亲无动于衷,看着她,神色悲伤又深沉。
    “徽妍,为父愚钝,不察凶险,以致连累家人。如今全家祸福,都只能寄望于此事之上,你可知晓?”
    父亲的话语,如同枯井中的回声,干哑而玄虚。徽妍那时年少,并不能理解父亲这番话师何意,但父亲却并不向她多解释。她的祈求没有任何作用,没多久,她就带着满怀的迷茫和恐惧,跟随和亲的队伍离开长安,踏上了前往匈奴的旅程。
    这一去,就是八年。
    这八年里,中原剧变。
    先帝的董皇后生下了皇长子,最宠爱李贵人生下了三皇子。从三皇子降生之日起,外戚董氏和李氏的争斗就没有平息过。先帝虽然依着宗法,将皇长子立为了太子,但一直偏心三皇子,又唯恐董氏坐大,扶持李氏,与董氏相互制约。
    但事情后续,大大超过了先帝的掌控。
    他死后,太子继位,本是顺理成章。可太子继位之后,不到十天,突然暴毙在宫中。太子生的都是女儿,没有儿子可嗣位,三皇子便成了新君。
    董氏岂肯罢休,声称三皇子弑君谋位,发动宫变。李氏早有防备,掌控了守皇宫的南军和京师戍卫,另又调动私蓄多年的府兵,足有万人。董氏却是根基深厚,竟策动了北军以及三辅之兵合围长安。
    三皇子及李氏终究难敌经营百年的董氏,皇宫门破之日,三皇子为常侍所杀,头颅悬在了宫门之前。
    董氏占了朝廷,为坐稳天下,扶先帝幼子会稽王继位。不料,会稽王还未到京城,在西凉平定羌乱地二皇子突然引军回朝。董氏虽然得胜,此时元气却损耗大半。且手下军士本是朝廷之师,经历大战之后,人心浮动,并不愿再为董氏卖命。兵临城下,二皇子发出戡乱布告,董氏李氏祸乱朝廷京师,北军、南军、三辅京城戍卫军士,从前为叛将所挟,今若投明,可既往不咎;若再有继续助外戚为乱者,格杀勿论。
    布告发出之后,当夜,就有人在京城中哗变,开启了城门。董氏兵败如山倒,据守皇宫不到两日,就被二皇子攻破,党人尽诛,阖族抄灭。
    就这样,先帝过世之后,不到两个月,朝中改天换地,二皇子登基为帝。
    匈奴虽离中原遥远,消息却不闭塞。
    徽妍仍然记得当年,仁昭阏氏与单于的关系紧张了好一阵子,原因就是单于看到董氏占了长安之后,想趁火打劫进攻中原。不过还没等他的大军跨过国境,二皇子就把局势镇住,戍边的汉军也并未懈怠,把他的先锋打了回来,单于只得悻悻而归。
    而关于新帝,各种猜测也传得纷纷扬扬。张挺是宫中的老人,见多识广。徽妍曾经听他私下分析,二皇子领军去平定羌乱的时候,恰逢先帝病重。他许是早预料到了此乱难免,借此自保,又拖着等到朝中那二位斗得两败俱伤,回马一枪,坐收渔利……
    正神游,忽然,一阵喧哗传来。
    马蹄声纷纷而清脆,警跸仪仗齐整,从街道的那一头开来。望见旗帜上的日月,众人知道那就是御驾,连忙噤声,端正衣冠,准备行礼迎驾。
    待得渐渐近了,徽妍偷眼瞅去,却见并无车驾。几骑武弁甲士经过之后,一人忽而出现在眼前。
    皇帝身着玄底猎装,挺拔轩昂。衣服上似乎落了些雨,晨曦下泛着微光,愈显得精神抖擞。
    虽然许多年不曾见过他,徽妍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张脸,从少年时就总有一股不经意般的冷峻之气,严肃时更甚,简直岁月无改。
    坐骑将要经过面前时,她连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挡在前排人的背后。
    “陛下怎不乘车,却骑马?”两位侍婢好奇地小声议论,旁人警示地轻咳一声。
    皇帝纵马驰到官署前,看到等候在官署门外的使臣,行云流水地拨转马头,在他们面前停住。
    “陛下。”徐恩见状,忙走到皇帝面前一礼,道,“仁昭阏氏随侍等人,觐见陛下。”
    皇帝微笑,将马鞭交给侍从,走过去。
    “张内侍,”他说,“一别八年,别来无恙否。”
    张挺激动不已,大声道,“禀陛下,臣无恙!臣等远赴胡地,尽尺寸报效之力,本以为将终老于塞外,未想得以归汉而见圣面,此生无憾!”说罢,伏拜在地。众人亦是动容,纷纷跟随泣拜在地。
    皇帝亲自将张挺扶起,“众卿万里赴匈奴,其中艰辛,朕自知晓。”说罢,问徐恩,“筵席可备下了?”
    徐恩答道:“筵席已在堂上设好。”
    皇帝微笑,对众人道,“朔方地处偏僻,虽无长安珍馐,但有新酿美酒,朕今日备下,为众卿接风。”
    众人大喜。
    乐师奏起鼓乐,喜气洋洋,归汉的侍臣们互相揖让,跟着皇帝走入官署,脱履登堂。
    皇帝在上首坐下,张挺与侍臣们正式觐见。
    徽研身为女官之长,立在张挺身后。轮到她拜见的时候,皇帝看着她,莞尔,“王女史朕识得,当年在宫学,女史与朕同为弟子。”
    徽研心里噔了一下。
    他果然还记得。
    徽研不敢多想,伏拜道,“妾王徽妍,拜见陛下,伏惟安康。”
    “女史平身。”皇帝答道,比起当年,嗓音微沉。?
    ☆、问对
    ?  虽然皇帝说是薄宴,但毕竟是天子的筵席,菜肴丰盛自不在话下。堂下有乐师奏乐佐宴,堂上有仆人鱼贯呈上新菜,目不暇接。
    侍臣们远赴胡地,多年不曾尝过像样的中原筵席,举酒相祝,其乐融融。
    徽妍却不敢十分放开。她旁边坐着张挺,再旁边,就是皇帝。坐得太近,以至于张挺与皇帝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她昨夜睡得晚,晨早赶着起来,早膳没有吃多少,腹中已经十分饿了。盘子里的肉很香,徽妍尝了尝,竟是长安风味的脍肉。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她在家中常常能吃到,在匈奴却是吃不到这个滋味的。她觉得怀念至极,想大快朵颐,却不能在皇帝面前失了女史的风范,只能正襟危坐,用箸文雅地夹起一小片,送进口中缓缓咀嚼。
    “……单于身体如何?”上首,皇帝问张挺。
    “禀陛下,单于康健,尚可控弓行猎。”
    “朕若未记错,公主所育王子,今年才六岁。”
    “正是。蒲那王子虽六岁,已通晓汉文,能诵诗。”
    “匈奴化外之地,六岁能识字诵诗,倒是难得。”
    “公主深知教导之责,从未懈怠。且王女史通晓经典,每日教王子与居次识字读经。”
    “哦?”
    徽妍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抬眼,正正遇到了上首皇帝的目光。
    她只得停箸,恭敬道,“妾身为女史,助公主教导王子、居次,乃分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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