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临沅神色迷离,喃喃道:“你阿娘也不喜欢我喝酒……”
说罢悔恨地蜷成一团,竟像个无能为力的孩童。
*
吴氏听见那句“阿娘”,有如醍醐灌顶,这才知道面前的女郎不是什么侍妾,而是身份尊贵的宰相之女。
她是皇上亲封的广灵郡主,是楚国公殷如的宝贝外孙女,方才她差点对她不敬,真是不要命了。
陶嫤睇向陶临沅,只觉得他的话好笑,“你也知道我阿娘不喜欢?”
她长袖一挥,桌上的酒悉数打翻,蹙眉质问:“你为何现在才知道?我阿娘在世时,你在谁的怀里喝酒?”
陶临沅掩住双目,嘶哑道:“叫叫,别说了。”
“我也不想说,我只是替阿娘不值。”陶嫤重新审视这个男人,年轻时他玉树临风,英挺潇洒,如今看来,不过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你配不上我阿娘。”
她踅身离去,菱花门阖上,脚步声越来越远,陶临沅悔恨的面容被掩在门内。
*
重龄院前种着两排石榴树,每逢夏天开花时,远远看去火红一片,花团锦簇,霎是喜人。
尚未走近,玉茗便惊讶道:“周郎君来了!”
陶嫤抬眸看去,果见石榴树下立着个苍色葡萄纹锦袍的男子,身形瘦高,面带笑意。
直至陶嫤走到跟前,他抬手指了指金露轩的方向,露出关心之色。
陶嫤大约明白什么意思,对此事不想多说,“没什么事,你不必为此跑一趟。”
说着便要步入院内,被他有些无措地拦下了。周溥又指了指自己心口,看她的眼神毫不掩饰关怀。
陶嫤一愣,心里柔软了些,“我没事,这些天都好好的。”
周溥是她十年前买下来的官奴,后来见他举止不凡,不似一般奴籍出身的仆人,陶嫤便有意让人调查了下。这才知道他原本是扬州刺史之子,后因父亲被人弹劾,涉嫌贪污,阖府获罪。周刺史死后,他被编入奴籍,无意间落到她手中。
陶嫤觉得他身世可怜,便单独让他住了一个院落,平常没什么粗重的活儿,在屋里看看书写写字就行了。
陶嫤自幼患有心疾,这两年频频发作,他方才是在问她情况如何。
得知她没事,周溥显然松一口气。他不能说话,两人在这儿干站着委实尴尬,他便识趣地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陶嫤未做挽留,举步朝院内走去。
鹤鹿同春影壁后传来丫鬟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一走近,那声音便蓦然停住了。几个丫鬟战战兢兢地立成一排,“郡主。”
陶嫤乜去一眼,将她们的话听了个大概。
原来今日是魏王江衡大捷归朝的日子,城内城外围满了人,都想一睹魏王风采。
魏王江衡是当今皇上次子,出类拔萃,卓尔不群。自从十八岁被封王后,至今领兵胜仗无数,是整个大晋的英雄。
论辈分她得喊江衡一声舅舅,可是陶嫤怕他,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
这次他从松州回来,听说皇上有意退位给他。此事在长安引起轩然大波,无论重臣豪绅,或是寻常百姓,纷纷关注着朝中的一举一动。
不过这事与陶嫤无关,夜里吹熄了油灯,放下销金妆花幔帐,她缩在锦被里平静地睡去。
睡到一半心口遽痛,压抑得穿不上气。陶嫤想出声唤外面的丫鬟,奈何发不出声音。她从小就有心疾的毛病,身上都会带着药丸,然而偏巧上回吃完了,丫鬟又没来得及送上新的,未料想晚上就犯了病。
这一次来得比以往都强烈,她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眼前一黑,陷入混沌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重生,主要有两个路线,一个是虐渣爹,一个是跟舅舅谈恋爱【雾
江衡:连个哑巴的戏份都比我多!
周溥:……
叫叫:请你安静地活在旁白里:)
☆、十年
有些话真个不能乱说,白天才说完自己好好的,晚上便命归西天了。
陶嫤漂浮在半空中,看着围绕在榻前的一堆人,有些说不上来是何滋味。平日里看不出他们对她有多少感情,这会儿她死了,他们便哭得悲痛欲绝,如丧考妣。
尤其陶临沅看到她后,不可置信地倒退几步,一脚绊在门槛上,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他便变了个人似的,更加浑浑噩噩,终日嗜酒为乐,恍若癫狂。直至明徽二十三年冬,慧王意图谋反,左相陶临沅涉嫌共谋,此事虽被魏王镇压下来,但皇上勃然大怒,下旨剥夺慧王兵权,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京。
而陶临沅被处以绞刑,家当收入国库,女眷入掖庭为婢,男眷沦为官奴。昔日繁华辉煌的相爷府,一夕之间便成了无人涉足的禁地。
陶嫤立在白墙红门之外,面上看不出是何表情。
她虽然瞧不上自己阿爹,但多少清楚他的为人,他是断不会与人谋划造反之事的。那么为何会沦落到这地步?
是谁陷害他?陶嫤想不通。
明徽二十五年皇上体弱,退位给魏王江衡,从此天下易主。那个驻守松州、战功显赫的男人成了大晋天子。
*
再次醒来,脑袋一阵一阵地钝痛。
陶嫤嘤咛一声,艰涩地睁开双目,还没看清头顶帷幔的纹路,便听耳畔传来关怀慰问:“叫叫?可算醒了,头疼不疼?”
这声音,听着好像阿娘。
陶嫤怔怔地侧过头,只见殷氏一脸担心看着她,眼里满是疼惜。房子里还有其他人,她转头一一看过去,玉茗白蕊和几个小丫鬟,还有直着身板跪在地上的大哥陶靖。
陶靖一脸愧疚,老老实实地跪着认错。
陶嫤脑子木木地,许久没反应过来。
她竟然看到了阿娘和大哥?她不是死了吗?何况阿娘也早没了,大哥离家已有四五年,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的目光重新黏在殷氏身上,震惊得半响没说出话来。
殷氏黛眉轻颦,桃花般的面容露出担忧,伸手想要碰她,但又怕触到她身上哪个伤口,“该不是摔傻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跟阿娘说?”言讫见她还是没反应,扭头责怪地瞪了一眼陶靖,“瞧瞧你干的好事,非要带着你妹妹爬墙贪玩,这下可好,若是摔出个好歹来,我看你日后怎么过意得去!”
闻声陶靖抬头,果见妹妹模样有些呆愣,顿时更加愧疚。
“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叫叫,让她受伤,请阿娘责罚。”
活生生的场景,连额头上的痛意都如此明显,陶嫤脑袋总算转过弯儿来。这分明是她十二岁时的事,彼时她在府里待得闷了,便央求大哥带自己出府,两人合谋一番,决定爬墙偷偷溜出去。
谁知墙头忽然落了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到她跟前,她惊得两手一松,便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那次摔得不轻,额头差点便落了疤。依稀记得大哥被父母重罚,从此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再带她出去了。
如果这不是梦,那她难道回到了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