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银正预备出门,又顿住了脚。自打老太爷过世,阿玛兄弟各自开了门户,分房不分灶,吃还在一起,但不住在一个门子里。宅院大,因此他们那边的情况这里不得而知。颂银以为二婶子又和底下偏房拌嘴了,没想到这回不是,她控诉的是常格刚娶一年的媳妇,火器营翼长的闺女,小名叫别红。
“营房1里养大的没规矩,我今儿可算见识了……”
二太太声泪俱下时,她打帘迈出了上房。
婆媳问题是千古难题,就比如她额涅和三个婶子,在老太太跟前大气不敢喘。新进门的媳妇必须受调理,整天在跟前站规矩,端茶、点烟,不得休息。媳妇在婆家的地位很低下,甚至不及大小姑子。姑奶奶在娘家受看重,最浅显的,大伙儿吃饭,姑奶奶能坐下,媳妇就得绕桌伺候。遇着婆婆挑剔,媳妇脾气又犟的,起/点冲突也在所难免。
颂银不管那些,家长里短的,她觉得没那精力应付。门房上预备好了小轿,她坐上去了钱粮胡同,一到容家,下人就上二门通报,很快传话出来,二姑娘里面请。
她跟着嬷儿进去,要到老太太的住处,得穿过一个小花园。迈入垂花门就看见一处屋顶冒着青烟,房檐上水光淋漓,似乎是起了火刚扑灭。她讶然问怎么了,嬷儿有点尴尬,“先前二爷带亲戚家孩子粘蜻蜓,逮住了往蜻蜓尾巴上插火柴棍,没留神燎着屋顶的枯草了。”
颂银心头千军万马呼啸而过,这还是昨天那个解她危难的容实?她以为他画芭蕉图的年月已经过去了,没想到高看了他,他明明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你们二爷真是童心未泯!”
嬷儿只顾讪笑,“我们爷有时候是好【hào】玩儿,可他心眼儿实在呀。外头那些八旗大爷的臭毛病他一样没沾染,平时就爱雕个核桃,做个木匠,还爱下厨,学得一手好菜色……像刚才这种事儿是意外,不常出的,二姑娘别往心里去啊。”
容家大概是对她另眼相看的,所以连仆妇都要帮着打圆场。别人养鸣虫、打八角鼓,他的爱好和一般人不一样,当木匠,当厨子,简直莫名其妙。不过这也算雅玩吧,比那些整天琢磨钻八大胡同的强多了。
正说着,那位爷出来了,卷着箭袖漫步走过抄手游廊,天青色的长袍束着缎面腰带,愈发显得挺拔修长。见了她没什么笑模样,淡淡道:“来了?”
她点了点头,“来了……您今儿不是当值吗?”
他负手说:“我抱恙,告假了。”
颂银太阳穴上蹦达了下,身体不好还有力气粘蜻蜓,烧屋子?可见是诈病,糊弄皇上。
她转身上甬道,没瞧他,往老太太屋里去。他嗳了声,匆匆赶上来,对嬷儿挥挥手,让她退下,自己在旁伴着。颂银觉得有点好笑,转头道:“您病着呢,怎么不去歇着?刚才燎枯草,受惊了?”
他有些遗憾,“本来算准了往假山上飞的,没想到转了风向,落到屋顶上去了。”
她稀奇地打量他,“您平时就玩儿这个?逮蜻蜓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放风筝呢。”
他笑起来,“风筝也放啊,当侍卫那会儿带着一帮人到前三门一带和太监较劲。太监在宫里放风筝,我们隔墙甩镖坨割人家风筝线,那些太监隔着宫墙叫骂,咱们不敢让他们听出是谁,就捏着嗓子回敬。”
颂银被他逗乐了,“您这是放风筝?明明是使坏!谭瑞八成恨死你了。”
他眉开眼笑,“我没和谭瑞吵过,倒是和皇上跟前的陆润骂过一回。他那时候还没进养心殿,在南书房当差。春天也跟他们一块儿玩儿,放了个貂蝉拜月,被墙外割断了线。他不怎么会骂人,憋半天才骂出句‘狗息子、臭车豁子’,大伙儿都笑话他。”
颂银对他的无聊服气到家,“你们就一直这么闹?”
他说:“侍卫出身不怕一般的官吏,太监拿我们没辙。不过后来有高人指他们,墙里头大肆宣扬,说贼人丈量皇城,图谋不轨。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这才渐渐散了。”
她不知应该对他的恶作剧发表什么看法,总之委屈了陆润,这么文质彬彬的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不过听他说起以前的事,极其轻松有趣,能让她调剂调剂长期紧绷的神经。
她低头搓步,慢慢到了老太太房前,停在台阶下说:“我今儿没当值,不知道宫里有没有新的消息。其实我心里还是很怕,要是叫再查,到时候怎么办?”
她的意思他明白,佟家是镶黄旗的人,如果皇帝责令一查到底,摆明了就是要揪豫亲王的小辫子。不管豫亲王和这件事有没有牵扯,佟家作为人家旗下包衣,难免陷入左右为难的困境。
他凝眉说:“你要是不放心,我入夜前进宫吧,有什么变故,好先替你挡着。”
颂银有些吃惊,“二哥……”
他笑了笑,“就冲你这声二哥,我也得给你把路铲平不是?”
不明白一直针锋相对的人,为什么突然对她友善起来。她轻声说谢谢,“您这么帮衬我,叫我不知怎么感激您。”
他唔了声,“你老瞧我不顺眼,我对你可没有任何成见。行了,不说了,你进去吧,我这就进宫。”
他转身要走,颂银叫了他一声,“您不还‘病着’吗。”
他咧了咧嘴,“带病当值,皇上该升我的官儿啦。”说罢扬手一挥,“回见吧您。”
颂银目送他走远,门上丫头打了半天的帘子了,里间传来容家老太太的声音,温存唤着:“二姑娘,外面多热呀,快进来吧!”
她方收回视线,欠身进了屋子。
☆、第18章
容老太太一向待见她,可能就是因为家里没女孩儿的缘故,特别喜欢亲近她。见她进门招手说“来、来”,给塞个点心,塞个橘子,多少年了,一直是这样。
颂银笑着蹲福,“老太太做寿那天我不得闲,宫里主儿要临盆,我得上夜。到今天才上府里来给老太太请安,请恕我礼不周全。”
老太太哪里计较那些,拉她在身边坐了,和煦道:“劳你惦记我,难得休沐还赶着来瞧我。我常和容实他娘说,二姑娘是百里挑一的能干姑娘,万岁爷那么大的家业都能挑起来,可着四九城打听,谁家姑奶奶能行?”又问,“怎么样?这程子都还好?”
她在宫里遇见的事一般不愿提起,连家里老太太和太太跟前都不说,这里自然更避忌。主要是帝王家的事不可外传,且和人倾诉别人也帮不上忙,所以一概只言好。
容老太太是顺嘴一问,寻常妇人只关心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她的目的还在其他,十分谨慎地说:“那天府上老太太来,说起孙辈的婚事……我听说有人上门给三姑娘提亲了?”
颂银点头道是,“我也是今儿才听我额涅说起的,暂时还没答应下来呢。”
容老太太笑了笑,“我们这些人呐,一辈子都在愁,儿女长大了愁儿女,孙子长大了愁孙子。你姐夫走得早,横竖是没辙了,这会子就操心容实,这么大个小子,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我前儿和他说起,他光敷衍我,说知道知道,其实知道什么呀,房里连个人都没有……”似乎是发觉不该和她说这个,含蓄但不尴尬地又一笑,“你可别觉得我老糊涂了,什么话都对你说,我是拿你当自己孩子。你瞧你二哥这模样怎么料理?”
颂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这个我不懂,既然着急就给他说门亲吧,也没别的办法。”
“我也是这么想。”老太太笑咪咪的,话锋一转,问,“你呢?这会子还不定亲?”
颂银有点窘迫,“我当着差,没空思量这个。况且还没到老姑娘的岁数,不着急。”
“话是这么说,不过十八真是个好年纪,等闲虚度可惜了的。”老太太说着审视她,越看越欢喜。这姑娘是个经得起推敲的,她的美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美,她端庄大方,眉眼正直。欠身坐在圈椅里,只坐小一半儿的椅面,就像汉人姑娘似的,娉娉婷婷,懂规矩,也有分寸。
论理不该和她说这些,儿女的婚事古来都由大人做主,况且容绪聘金墨的时候,她阿玛就有姐儿俩同进一门的意思。可是四年多过去了,不知怎么,反倒黑不提白不提了。那天问佟家老太太,那老婆子只会打马虎眼,哈哈一笑说:“我们家不逼孩子,门户虽要紧,也得孩子自己喜欢。夫妻做一辈子的,成天像个乌眼鸡,什么趣儿!”容老太太心里不大称意,她希望佟家表个态,该操持的可以操持起来了,毕竟两个孩子都不小了,她还指着抱重孙呢。结果他们这么不上心,看来以前只是为了铺路,到底指着闺女攀高枝儿。
既这么,容实的媳妇得找别家了,爹是当朝一品,儿子是二品统领,多少人家磕破了头皮还进不来这门子呢。说实在的容实很有选择,上回户部侍郎提起成亲王的大格格,话里话外想让他们登门求亲,都给含糊过去了。老太太有执念,她放不下颂银,因为打从一开始就喜欢她,不嫌弃她的包衣出身,单看中她人才好,品貌高,和容实相称。所以虽憋一肚子气,自己克化克化,还是打算再忍忍,看看情况。
姑奶奶没有留一辈子的道理,就不信他们佟家闺女不嫁人。爷们儿先立业后成家也没什么,他们容实长得好,哪怕三十也是一朵花儿。更值得高兴的是两个孩子终于有往来了,她恍惚听见颂银叫了声二哥,顿时心里就沸腾了——哎呀真好,要是他们俩互有意思,佟家还有什么话说!容实有时候虽不着调,现在比起几年前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了。他得找个有手段的媳妇儿,掐住了迫使他成人,将来能有作为。颂银管得了宫里上万口人,可见是最理想的人选。
老太太琢磨着直乐,“刚才你们说什么呢?容实没欺负你吧?”
颂银说没有,“提起值上的事儿,不是什么要紧话。”
老太太啧啧道:“他今儿说头疼,可后来瞧着不像这么回事,这会子去哪里了?见了你一面又上宫里去了?”
颂银挺不好意思的,隐约咂出了老太太话里的味道,只听她说:“我们哥儿是老实头儿,没什么奸的坏的。了不得一点儿孩子心性,年纪大了就收心了。你们都在宫里当差,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自己哥哥,怕什么的。”
这样一进一出容实就成了“自己哥哥”,颂银不便多言,只管答应了。容老太太终究没忍住,轻声问她,“你们老太太……对容实是不是有什么看法?”
颂银一头雾水,今天她额涅还说老太太眼热容实呢,哪能有什么看法!
容老太太叹了口气,“我总瞧着府上老太太不怎么待见容实,不瞒你,我有心和贵府亲上加亲,可瞧着老太太,好像没这个意思。”
颂银明白过来了,这就是他们老太太的高明处,心里喜欢,绝不做在脸上。长房全是闺女,闺女更要矜重,显得有身价。你太热心,上赶着倒贴似的,即便嫁过来也不得婆家看重,这是大忌。
可和她直隆通说什么亲上加亲,这个不太好。颂银搪塞了两句,站起身说:“我给老太太请过安了,心里一桩事儿就放下了。家里还等着我吃饭呢,这就拜别老太太了。”
容老太太知道她面嫩,害臊了,忙道:“我也是心里急,叫你见笑了,你多担待。到了这里怎么还有饿着的道理,我那小灶上都做得了,用过了再回去吧!”
颂银一味的推辞,“不了,临出门额涅嘱咐我的,回头还有两件事要办,不敢耽搁。”一面说一面蹲安,“老太太别留了,我得了空再来给您请安。”又对容太太行个礼,施施然退了出来。
回到家,家里鸡飞狗跳,还在为常格媳妇的事闹腾,连饭也吃不着。她拉了拉让玉和桐卿,示意她们回院子去。两个妹妹跟出来,桐卿直皱眉,“嗡嗡的,吵得我脑仁儿都疼了。”
颂银叫婆子上饭菜,带着两个妹妹坐下来,给她们盛汤。因为先前不在,没听到内情,便打听是怎么回事。
让玉说:“那个别红,平时看着就是清高人儿,不怎么和咱们兜搭,倒像咱们攀不上她似的。今儿三婶子的晏如婆家来大定,送的聘礼丰厚,她心里不舒坦了,挑剔二婶子当初没按惯例送席面,她少得了红包儿,和二婶子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