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犹如一只呆葫芦般,问话不答,挑衅不理,只顾着埋头吃饭,没过多久,陶逢瑶就被气离了迎香院。
翠浓一路跟出去,替逢春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留在屋里的红玲嘴上也没闲着,低声劝告逢春道:“我的姑娘,你怎么能给七姑娘摆脸子瞧呢,她可是三太太的亲生女儿,不能得罪的呀……”
陶逢瑶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叫逢春全无好感。
再正常不过的问候话语,从她嘴里冒出来的感觉,没有一丝诚意不说,甚至还夹杂着一些轻蔑不屑。
莫名其妙被安了个悲催的‘新’人生,生母是早挂的小妾,夫婿是个出名的傻子,还被诬陷自杀不孝,虽然适应了好几天,逢春心里依旧不爽,总觉得跟吞了苍蝇一般恶心。
一个不怀好意的异母妹妹,她还就是不想搭理了。
红玲一直在耳边絮絮叨叨,翻来倒去的意思无非是,她应该顺着陶逢瑶,不能得罪陶逢瑶,搞的逢春好不容易提起来的胃口顿时全无,重重地搁下筷子,红玲脸色一僵,立即刹住了嘴巴,这时,翠浓也送走了陶逢瑶,刚折身进门,就听到筷子落在碟子上的清脆声响,愣了一愣,然后轻步上前:“姑娘怎么了?”
逢春靠向身后软和的迎枕,面无表情道:“饱了。”
那厢,负气而走的陶逢瑶,直奔定国公府三太太高氏的庆馨堂,再过几日就是高氏嫡长女陶逢珍长子的周岁礼,高氏正和郑亮媳妇说事,忽闻幼女前来,便止了话头,见小女儿一脸气嘟嘟的模样,笑着将她拉坐在身畔,温声问道:“谁惹咱们瑶儿生气了?”
陶逢瑶烦躁地绞着手帕,嘟着红唇道:“五姐姐居然对我蹬鼻子上脸……”看向母亲温柔美丽的脸庞,陶逢瑶娇声道,“娘,五姐姐现在这幅模样,长公主府那边会不会……退掉婚事?”
高氏看了郑亮媳妇一眼,郑亮媳妇福了福身,告退出去了。
“这门亲事,除非长公主府作罢,或者你五姐姐没了,否则,绝无退婚的可能性。”高氏口气幽幽道,见幼女闪了闪眼睛,高氏略下那些不好明说的心思,只低声缓缓道,“瑶儿,你祖母的身子,这几年时好时坏,若是哪一日去了,咱们这一房就得搬离国公府成为旁支,你爹仕途不顺,你外祖家的光景,也比不得当年,你姐姐又是那个样子……”
提及长女,高氏眼眶微微泛红,泪光盈盈而闪,拿帕子摁了摁眼角,高氏继续道:“你尚未订亲,谦哥儿又还小,娘得多为你们打算。”陶逢谦是高氏唯一的嫡子,今年才堪堪八岁。
高氏何尝愿意看到那些贱女人生的胚子有出息,逢春攀上嘉宁长公主的亲事,高氏心里头一个不乐意,但想到日后对膝下儿女的好处,她硬生生的忍了,见幼女还是一脸郁闷,高氏扯了扯嘴角,又道:“这门亲事看着是好,可那姜二公子是个傻子,呵呵……”
和一个傻子过一辈子,那滋味儿,哼。
迎香院里,逢春瘫在床榻上,望着头顶的蓝帐子发呆,她每天的生活状态,除了吃就是睡,这院里的小丫头,嘴巴倒是都不甘寂寞,窃窃私语个没完,再加之往来客人的言语流露,逢春足不出户,已将现在的处境摸了个囫囵。
原来的逢春姑娘过的相当之衰。
亲娘早亡,在嫡母手下讨生活,嫡妹得毫无底线的让着,如今更好,老爹拿她当垫脚石,将她婚配了一个傻子,未来的希望如此渺茫,陶逢春却依然卑微而努力的活着,逢春不相信陶逢春是投湖自尽,她所有的嫁妆,一针一线绣的仔细,她抄录的经文,一笔一划写的秀丽,若是真的存了死心,何必做这些事,又何必等到现在。
三月初八就是花嫁之期了。
可现在一应的衰境,却全部搁到了逢春的脑袋上。
又过几日,便到了二月初十,大商朝的官员是一旬一休,每月逢十休沐,在定国公府,每次的休沐日,亦是阖家在一起吃早饭的团圆日,因逢春的身子病愈好转,也收到了要参与请安活动的指令。
一大早,逢春还睡得迷迷糊糊时,就被翠浓和红玲从被子里刨了出来,烟柳色的缎面短袄配着月白色的厚暖棉裙,浓密的黑发绾出好看的朝月髻,斜簪一只小巧的累丝金凤,凤口内衔着一粒红滴珠,鬓边又别了三只小小的珠花,耳坠,戒指,项圈,一样也不能少戴。
逢春望着穿衣镜里的好皮相,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去老夫人的福安堂之前,逢春需先到嫡母高氏的庆馨堂集合,陶三老爷共有三子四女,其中,嫡女两名,嫡子一名,庶长子陶逢则和庶长女陶逢夏同岁,一个早已娶妻,一个早已出嫁,嫡长女陶逢珍也于两年前出阁。
是以,三房的请安规模,是陶景夫妇、陶逢则夫妇、陶逢春、陶逢瑶、陶逢林、以及陶逢谦,顺便,陶逢则夫妇成婚四年,膝下尚无子息。
逢春带着翠浓和小雁到庆馨堂时,陶逢则和其妻康氏已经在了。
高氏进门五年,却一无所出,便给陪嫁丫鬟戚锦儿开了脸,戚锦儿肚子很争气,一举得男,就是三房的庶长子陶逢则,因膝下无所出,陶逢则一出生就被高氏抱养,五年后,陶逢春出世,因其母难产去世,高氏便让戚锦儿照料陶逢春,八年后,戚锦儿病逝,陶逢春又无所依。
逢春进了西侧厢房,陶逢则从椅子里起来,眼神温和:“五妹,身子可大好了?”
古代的礼节规矩,逢春一知半解,被教引嬷嬷培训了几日后,好歹有点模样了,屈膝行礼之时,逢春温声应道:“四哥好。”定国公府共有三房子孙,男女的序齿是排在一起的,陶逢则在所有公子哥中行四,陶逢春在所有姑娘排第五。
见了四哥,当然不能对他身旁的四嫂视而不见,逢春再略屈膝,对面容秀丽的康氏道:“四嫂好。”康氏是高氏亲姐姐膝下的一个庶女,从名份上来讲,也算是高氏的外甥女。
康氏上前拉住逢春的手,引她坐下:“妹妹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太劳累了。”
逢春平声静气地应道:“谢嫂子关心。”
然后,三人各自静坐,少有交流之语,在嫡母高氏的地盘,身为庶出子女,不好表现的太过活泼热闹,又过一会儿,陶三老爷的庶次子陶逢林也来了,几人又是一番简单的寒暄,再过一会儿,陶逢瑶姗姗来迟。
陶逢瑶刚进等候的厢房,一个鹅蛋脸的丫头也跟着挑帘而入,脆声道:“各位少爷奶奶姑娘,老爷太太唤你们过去。”
闻言,也不与房内的几人招呼,陶逢瑶脚下拐个弯,直接挺胸离开,陶逢则眉心微蹙,眸光幽暗不明,康氏垂低眼帘,跟在陶逢则身旁,十二岁的陶逢林偷偷撇了撇嘴,逢春只专心走着淑女步,一行人颇有点各怀鬼胎的意思。
陶景已年过四十,因保养得宜,望之直如三十岁左右,依旧儒雅白净,高氏与陶景是少年夫妻,年岁相近,单看面相,是个极温柔和气的妇人,然而……
“春丫头来了,看这气色,身子已然恢复差不多了,听母亲一句话,别再惹你爹爹生气了。”高氏一脸慈母般的表情,温声蔼气的说道,又转脸扭视隔桌一旁的陶景,和声劝解道,“老爷,春丫头年纪小,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你也别再骂她了,眼看婚期将近,春丫头要是再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
高氏不提还好,一提这话头,陶景本已压下的怒火,又忍不住飙燃起来,正欲开口教训逢春,逢春已垂着脑袋幽幽开口:“母亲说的是,女儿记下了。”
陶景冷哼一声,略过教训的狠话,只绷着脸沉声道:“为着名声,只说你是失足落水,别再给为父惹事,否则,为父饶不了你!”他已与长公主府那边通过气了,只要女儿不是也变成傻子,婚礼就如常举行。
逢春依旧垂着脑袋,只静静应道:“女儿记下了。”
不孝女又上道了,陶景也不好再逮着狠训,目光一转,注意力落在陶逢则身上,陶逢则虽是姨娘生的,但自幼抱在高氏屋里,又是自己的第一个儿子,陶景还是很疼爱的,更兼长子勤奋好学,虽说后来有了嫡子,陶景对长子的关注并未减少:“听先生说,则儿的功课不错,好生努力,争取在今年秋闱时中个举人。”
陶逢则微微躬身:“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高氏隐在帕下的右手微微攥紧,正强自微笑时,忽闻陶景又不悦道:“谦哥儿呢?”
“谦儿?”心里暗叫不好,小儿子不会还在赖床吧,高氏努力维持着微笑,给小儿子打圆场,“这几日寒气重,谦儿又有些咳嗽,妾身让他多睡会儿,免得再染病。”
提起小儿子,陶景又是一阵头疼,好不容易得了个嫡子,却娇嫩柔弱的跟丫头一般,动不动就生病吃药,活似一个小药罐子,目光再扫过康氏、陶逢瑶、陶逢林,一个总也不受孕,一个性子娇气,一个笨头笨脑,再加嫁到外头的两个女儿,一个生了儿子却把身体搞坏了,一个身体好好的却总也不生孩子,陶景心里一阵气燥烦闷,懒得再问话,索性直接起身道:“去福安堂吧。”
逢春03
定国公府老夫人的福安堂内,阖府子孙齐聚了一屋子,上至国公爷陶廉,下至陶廉两岁的小孙女,几乎没有缺席的,按照教引嬷嬷培训的礼仪,逢春行罢礼后,就安安静静的坐着,对各方扫视而来的探究目光,一律以低垂着眼帘回应。
热闹是别人的,逢春没心情参与,更何况,言多必失,她还是寡言些好。
如今的定国公府,共有三房子孙,长房和三房的当家老爷,均为老夫人张氏的嫡出儿子,二房乃是庶出,长房陶廉共有两子两女,两子乃其妻曹氏所生,两女皆为妾室所出,二房陶觉亦有两子两女,除却一个庶女之外,其余两子一女皆为正妻施氏所出,三房陶景有三子四女,正妻乃是高氏,三嫡四庶。
逢春虽不参与亲情互动,耳朵却没闲着,没办法,要么她去寻死,要么尽快适应环境。
屋子里浩浩荡荡二十多号人,若是老夫人挨个进行交谈,早膳时辰就该耽误了,是以,除了请安时的简短交流外,老夫人只点名几人说话,头一个是陶廉,作为国公府的顶梁柱,老夫人又是欣慰又是担忧:“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公务要紧,身子也不能轻视,素日要多保养才是。”
百善孝为先,陶廉恭敬笑应:“母亲宽心,儿子都晓得,母亲也要多保重身子。”
老夫人摆摆手,精神还算不错:“你媳妇孝顺,日日操持着这偌大府务不说,还天天来我这儿请安服侍,娘没什么烦心事了,自然身子清爽。”
对于长媳曹氏,老夫人还是很满意的,生的两个嫡孙个个出息,府务也料理的井井有条,和自己的长子也相敬如宾,从不拌嘴红脸,对自己也孝顺的很,日日过来问安,但凡她身子不适,长媳必定侍奉床前,婆媳俩下孝上善,关系相当不错。
坐在陶廉旁边的曹氏,一脸温和谦逊道:“瞧母亲说的,侍奉您老人家,原就是儿媳的本分,母亲不嫌我啰嗦烦扰才是。”老夫人性子和善,自她进门后,从没有故意为难过她,遇到一个和气婆婆,实乃女人一辈子的幸事,若是碰上个恶婆婆,还不知得受多少闷气。
曹氏次子的媳妇赵氏,在生了一子一女后,又怀上了喜讯,四个月大的肚腹已经明显隆起,家里添丁进口乃是喜事,老夫人瞧着她笑道:“现下不大吐了吧。”
赵氏从椅子里起身,规矩回道:“谢老祖宗关心,孙媳已经不大吐了。”
老夫人伸手示意赵氏坐下,慈眉善目的笑道:“康哥儿媳妇,你有孕在身,就别多礼了。”老夫人是过来人,怀孕诞育的辛苦,她一概知晓,所以家里但凡哪个媳妇怀孕了,她都会格外善待一些,因今天算是阖家的团圆日,赵氏才一起过了来,素日之时,都是隔几日才来一趟。
曹氏长子的幼女堪堪两岁,由乳母抱着给老夫人请安时,还一脸精神的眉开眼笑,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又打着小呵欠睡着了,老夫人吩咐道:“快抱敏丫头回去吧。”然后看向嫡长孙陶逢鸿夫妇,语气略嗔道,“敏丫头还小着呢,正是爱睡的时候,何必叫她起这么早。”
陶逢鸿已有两个儿子,新得了个女儿后,既疼又宠,喜欢的跟什么似的,听到老夫人的话,笑道:“敏儿今日醒的早,大清早的就闹着要玩,孙儿瞧她精神,索性就带她来了,谁知,先前的精神头一过,这会儿倒又睡着了。”
大房氛围和谐,老夫人看着也喜欢,至于小儿子那里,老夫人不免心中叹息,但还是照例问起话:“谦哥儿身子弱,你们当爹当娘的,多上点心吧。”三房来请安时,唯独少了陶逢谦的身影,老夫人顺嘴问了一句,高氏给的解释依旧是陶逢谦又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