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各种可以或不可以放在桌面上陈述的原因,常铮和陶然默默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在徐远公司这个项目上的驻场时间越短越好。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只能连续加班。
接下来的这一周里,只要常铮有事出去,没跟陶然一起吃工作午餐,回来时必带咖啡给他。周五饭后,陶然一推门进了分派给他们的小会议室,一眼撞见桌上放着本周第三杯,再一扭头看到常铮埋头干活的无辜样,忽然觉得有点无奈。
“老板,你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他难得老实叫一声老板,常铮还真没敢应。
“不就一杯咖啡么,也值得你问一句。”
陶然不打算让他绕过去:“不是一杯,这是第三杯。事不过三,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常铮把笔记本往前一推,人往后靠,仰着头看他,顺便转一转酸痛的颈椎:“我接下来有好几个项目已经排在日程里了,我想找人事把你的时间定下来,跟我一起做。”
“那你直接找啊,我听你们安排就是了。”
这就跟问一个求婚者为什么求婚一样无耻、矫情且坦荡,常铮在心里送他一个白眼,面上还得维持那种特别平和的诚恳:“这么一来你就没法在别的合伙人面前露脸了。试用期里全都跟我合作,评估只能参考我一个人的意思,以后你也只能站我的队了。”
气氛弄得好似骑士受封,陶然享受了一会儿,恍然发觉已经到自己的戏份了,赶紧正色道:“承蒙老板看得起,就这么办吧。”
常铮这两句话说得挺别扭,一抬眼发现陶然笑得竟然有几分顽皮,倒是真的愣了一下:“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戏剧爱好者。”
他笑容里的内涵是如此真实生动,以至于常铮虽然下意识地损了他一句,却不自觉地把这话里的讽刺几乎去了个干净,打完折成了一句轻巧的玩笑。
这一笑只持续了流星过境般的瞬间,常铮以沉默相对,心里明白,这恐怕是他第一次认识陶然。
这是驻场的最后一天,一下午的埋头苦干,咖啡喝光了还拿去茶水间续过好几次,熬到傍晚时分,最后一个邮件出去,剩下的就全是远程也能处理的事情了。常铮跟陶然一起进的电梯,先动手按了B2,没想到陶然紧接着按了一楼。
“怎么,没开车?”
“我约了人在附近。”
常铮祝他周末愉快,自己去车库把车开出来,到了地面转第二个弯的时候,正好看到陶然跟一个长得不错的男人一起走进餐厅。
徐远,上回他家里那个,再加这个,生活简直是万花筒。
五十步笑百步,现世报立刻就来了。下一个红灯还没到,杜梁衡的电话就到了。自从上次一起过了那个计划之外的周末,杜梁衡这三个字每每出现在手机屏上,都有些说不出的触目惊心。常铮心里的那条线自带警报,上回一起在酒店愉快地滚动,也并没有让他一时忘情。
那条线的实质说到底,其实就是“我不是不喜欢你,我也没那么喜欢你”。
金科玉律,不过如此。这一指导思想罩着常铮安然走过了成年后个人生活的风雨如晦,保他一身潇洒,直到今天。
他不知道终此一生,他还能不能遇到例外,谁又将成为他的例外。
反正杜梁衡不是。
毕业之后,或者精确地说,散伙饭吃到一半陶然指着鼻子叫周喆滚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再见。
手术刀也好,杀猪刀也罢,时光真的是刀,所到之处,无人能挡其锋锐。正如陶然没想到周喆打听完一圈,真敢打他手机约他,周喆也没想到陶然就这么答应了。
眼前的分明是故人,却已不再是故人。
翻看菜单和点菜的全程,两个人都安静得好像不认识。站在一边等着的服务员小姐一声不吭,脸上却逐渐露出尴尬的神色来。陶然对陌生人一向心软,不忍心殃及池鱼,赶快点了几个看着还过得去的菜。
有鱼有肉,有菜有汤,量足够却不过分,陶然总有这个本事把面子做得够漂亮。
总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周喆斟酌着开了口:“这些年……”
陶然看进周喆的眼睛,看得他不得不把剩下的半句客套咽下去,然后自己慢悠悠地接话:“我们不说这些。周喆,别跟我说废话。”
还是这样任尔东西南北风,我想怎样就怎样的脾气,这倒一点都没变。从这直白里,周喆找到了一点难能可贵的自信。
“那什么不是废话?”
陶然完全不想兜圈子:“你找我有何贵干。”
“我……只是想看看,好几年不见,你过得怎么样。”
陶然简直摁不住自己发自内心的冷笑。还好多年不见的隔阂足以让他看清自己,也看清对面的这个人,他已经不在乎这冷笑是在心里,还是在脸上。
他这是打定主意要从彼此寒暄开始走流程了。毕竟是老同学,大可以慢慢吃菜,一起喝两杯,发些一去经年物是人非的感慨,然后伺机说几句似是而非的酸话,再看今晚事情能发展到哪一步。
也不知这人是哪儿来的自信,总觉得每次他回头,陶然都要配合他捡起早年中断的戏码。
“我过得怎么样,跟你其实没关系。”
“如果真的没关系,你今天就不会来。”
年少相知若是没有个好结局,就是会有这样的尴尬。陶然又仔细看了一回,终于放弃了他只是冲动的猜测,收拾情绪开始好好应对。
“你要是只想知道我过得怎么样,那么多同学都还在这儿,你问一问就足够了。”
周喆恰到好处地笑出了几许“真拿你没办法”的温和:“别这样,我还没计较上次见面,你当着那么多人冲我大喊大叫呢,怎么这会儿一肚子火气的倒是你了。”
——多新鲜啊,不说为什么,只说结果。陶然自问不是过激的人,但对那一次撕破脸的行径,他时至今日也完全不后悔。
陶然懒得跟他说这些车轱辘话,周喆不要脸,不代表他也跟着不要。
“周五晚上可是很珍贵的。你既然来了,也坐下来点了菜了,为什么不能跟我心平气和地,叙叙旧呢。”
叙旧两个字,不知怎么就钻进了陶然心底,像一颗顽固的种子,飞快地生长出扯不清的藤蔓。
是啊,抛开别的一切,周喆确实曾经是陶然最亲近的朋友之一。
他们从来都是朋友,直到周喆捅破了彼此爱慕的窗户纸,认真说了要在一起。几个月后,他们趁着暑假一起旅行,途中偶遇周喆的家人。长辈们根本没有多想,周喆却吓得反应过度,没多久就找陶然坦白,说自己不想承受选择同性带来的社会压力,分手对大家都好。
事情到了这里,其实分道扬镳也算及时止损。但彼时的陶然和周喆都太年轻,低估了对方也高估了自己,居然在这番波折之后,依然维系着朋友的关系。陶然深恨他拿自己作了试验品,却碍于情面,死撑着不说有多痛。
在分手这个事件上,陶然好像总是运气不好。时隔多年,他也反省过很多次,也许对方说的分手,并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周喆要的,可能是他继续扮演男朋友的角色,但不能有相应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