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只有杨明焕还在垂死挣扎,却不知道他每一次的用力呼吸都是在延长自己的痛苦。他除了死以外没有别的结局。
脑子里有很多只蜜蜂,无数对翅膀。耳朵里的弦越绷越紧,越绷越紧,能听见纤维一丝丝撕裂的声音。
一个小时后,杨明焕的儿子无声地说了句什么,然后护士开始拆杨明焕身上的仪器。
有几个人走进来,无声地把杨明焕搬到推车上。
杨明焕无声地喘息着,无助地看了严柯最后一眼,然后被亲人带走。
回家,等死。
二线医生离开了。晚上保洁阿姨休息,因此没有人去把床单被套拆洗、消毒。皱巴巴的床铺还保留着这位老人濒死挣扎的痕迹,洁白而刺眼。
严柯回到办公室,开始补病程记录。今天键盘的质量意外地好,没有发出任何敲击声。
写完病历,他去找护士。他想告诉护士他累了,要去值班室睡一会儿。但他突然觉得自己发不出声音,于是拿笔在纸上写,然后举起来给护士看。
护士知道这位病人和严柯的关系,因此理解地点点头。
严柯慢慢地走向值班房,感觉头晕晕的,他觉得挺好,这样的话只要一沾枕头就会睡着。
今天一定不会失眠了。睡个好觉吧。
杨明焕的床位空出来了,可以收新病人了。
第56章
这一夜,严柯睡得非常深沉, 以至于早上的闹钟都没有听见。
他是被余程摇醒的。
睁开眼时, 看到师叔一脸担忧地坐在身边。余程见他醒了,拿出交班记录本, 张口说着什么。严柯猛地想起交班记录还没写, 赶紧拿过本子。一翻开来,却发现师叔已经帮他填完了昨天出入院病人的信息。
他只需要补充夜间特殊交班。
师叔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严柯吓了一跳,吃惊地看着他。余程也愣了一下,默默收回手, 又说了句什么, 然后起身离开了。
严柯看了眼手机, 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交班时间。他赶紧起床, 匆忙洗漱之后拿着交班记录本跑到了医生办公室。大家果然已经都等着了。
明明大家的嘴都在一开一合, 却意外地安静。
严柯愧疚地朝主任看了一眼, 王主任点点头,示意他交班可以开始了。大家的嘴就不动了,齐刷刷地望向他。严柯翻开记录本, 开始念昨日出入院病人。
不知为何,在他念的时候,有人露出了诧异的神情。是他念得有什么不对吗?
整个办公室都非常安静,安静得连他朗读的声音都听不见。
严柯念完现成的文字,抬起头,开始陈述杨明焕的抢救过程。其实没什么好交代的, 杨明焕早就签了拒绝有创治疗同意书,自动出院是他唯一的结局。
所谓自动出院,就是“让病人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离世”,也就是回家等死。不让病人死在医院里,医生们就不必进行死亡病例上报和讨论,占用医院的死亡名额。这样对大家都好,还活着的大家。
汇报完杨明焕的事情,主任又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同事们四散开来,开始准备查房。交完班严柯就可以下夜班了。他转身朝更衣室走去,小师叔追上来,担忧地说着什么。
严柯静静地等他说完,然后道:“不用担心我。”
不知为何,走廊上的人同时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
……为什么今天大家都怪怪的?
严柯边走边想,忽然觉得今天整个世界都非常安静,适宜思考。他的情绪非常平静,内心有种久违的祥和。
直到路过门诊,他看到病人在诊室外排起长队,护士台边上挤满人。分诊护士阻拦着试图挤进去的病人,嘴巴一张一合,从脸部的肌肉运动可以看出她说得很用力,很大声。
严柯看着她,忽然间意识到,不是世界安静了。
是他失去听力了。
啊。
“啊。”
他张嘴,尝试着喊了几声。果然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那就不是传导性耳聋。是感音神经出了问题。
……我生病了啊。
严柯平静地想道:幸好值了个“周四黄金班”,可以连续休息三天,不影响下周一上班。
开车回去的路上,严柯发现了失聪的坏处。他无法通过发动机的噪音来判断车速,只能不断地确认仪表盘来防止自己超速。后面车辆的喇叭声也听不见,当他在绿灯前出神的时候,后面的司机一定气急败坏。
他感到很抱歉。
终于回到公寓。他进屋,看到桌上是小鹿的复习资料,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书变成暖黄色。一切都那么安详。
他突然觉得疲惫,甚至没力气去洗个澡,于是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醒来时,身上盖着被子,天黑了。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想了想,就算起床也不知道做什么,于是闭上眼,再次入睡。
然后再次醒来。再次入睡。再次醒来。再次……
凌鹿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觉他的异样。
杨明焕去世的消息,张行端第一时间告诉了他。凌鹿怕严柯悲伤过度,中午特意赶回来看他,结果发现他在睡觉。凌鹿稍稍安心,帮他盖上被子就离开了。
晚上余程来了,严柯还没醒。凌鹿本想把严柯叫起来吃饭,余程却说这是他逃避压力的方式,不用管他。凌鹿只好把饭菜给他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