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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瑞郎摆了摆手,顿时又恢复了笑容:“再说了,你到这里来读书,不就是为了将来封侯拜相、得到朝廷重用?那时候,你不但会认识真正的贵人,还会看见皇上本人呢。”
    皇上?
    叶佐兰的眼睛一亮:“你……见过皇上么?”
    “见过啊。”
    “他长什么样?”
    “唔,挺威严的,胡子大概这么长。”唐瑞郎在脖子上比了比划:“眼角这里有几道皱纹,笑起来比较明显。”
    “皇上经常笑?”
    “也许吧。不过我能看见皇上的时候,都是在宫里的宴会上。那种场合,笑得多一点也不奇怪。”
    说到这里,唐瑞郎又反问叶佐兰:“怎么样,现在还想着离开国子监吗?走了就见不到皇上了哦。”
    叶佐兰愣了愣,认真地摇头:“不想了。”
    “这才对嘛。”唐瑞郎伸出手来,轻拍他的头顶:“我爹经常说,别把机会让给你厌恶的人,明白了吗?”
    叶佐兰又点点头,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了催课的敲钟声。
    这天下午,太学馆内依旧是复课。有了中午的教训,叶佐兰再不主动与人交谈;而包括胖子在内的其他人,似乎也忌惮着什么,不再主动来找叶佐兰的麻烦。
    很快又到了晚膳的时候,这一次叶佐兰依旧坐在太学的位置上,却只吃与四门学生一样的饭菜。餐后不久,鼓声从鼓楼传来,意味着今天的第二次升堂即将开始。
    学生们依旧和早晨那样鱼贯进入维亨堂,取回挂在墙上的身份铭牌。叶佐兰取牌的时候,看见洪先生走了过来。
    “怎么样,有没有遇上难处?”
    叶佐兰摇头道:“一切都很好。”
    洪先生也不追问,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今天的表现很不错。号舍已经准备好了,早点回去歇息罢。”
    叶佐兰点点头,出了维亨堂往北边走去。
    早上来的时候,他两手空空,虽然听说号舍中被褥灯烛一应俱全,但还是觉得有点不踏实。好在今天中午唐瑞郎已经领着他来这附近转悠过一圈,因此并不是太费力就找到了自己的号舍。
    这是一进带着天井的四合院,东西和北面各有两间屋舍。格局倒与唐瑞郎的号舍颇为相似。然而唐瑞郎是一人独占整个院落,眼下叶佐兰却需要与另几名四门学生分房而居。
    这还不是真正让叶佐兰意外的。最让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的那间号舍里竟然亮着烛光,还映出了一个朦胧的人影。
    难道是唐瑞郎?
    叶佐兰莫名地激动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将门推开。却看见烛光下面的竟然是家里雇来的一名仆役。
    仆役是叶佐兰的母亲偷偷遣了来的,而且显然料到了叶佐兰会反对,还随身携带了一封家信。
    平时在家中,叶佐兰最拗不过的就是母亲。这一次,他也没有立刻赶走这个仆役,只是暗暗打定了主意,等到这旬的假日回家,一定要与母亲好好谈一谈,打消她心中的顾虑。
    如此这般,叶佐兰度过了他在国子监中求学的第一日。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万事都逐渐进入了正轨。与叶佐兰同院而居的另两名四门学生都还算本分,相处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他也开始结识一些志趣相投的伙伴。但最令他欣喜的是,太学博士们的学问功底深厚,每天的学习都收获颇丰。
    现在回想起来,叶佐兰不禁要为自己第一天的冲动而感到汗颜。
    也正因为这迟来的后悔,他对于唐瑞郎的好感也在迅速地增长着。
    平日里,两个人时常相约在午休时分见上一面,说说彼此学馆内的趣事,探讨研读经典时遇到的疑惑之处;或者干脆往窗下的短榻上一躺,眯着眼睛海阔天空地瞎聊一通。
    唐瑞郎只比叶佐兰大了一岁,但说话做事都要老练许多,再加上他与皇家又沾亲带故,很快就令叶佐兰崇拜无比。
    而唐瑞郎似乎也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同伴,不仅整日拉着叶佐兰说话,还拿了许多稀奇的小玩意儿与他开眼。
    转眼又过几天,到了旬试的日子。叶佐兰虽然只来了几日,却也得了一个不错的成绩,不仅被博士赞扬,更让同学刮目相看。
    旬试过后,太学馆中会有一日的假期。通过考试的学生会结伴往城中游玩,或是逛逛务本坊西门外的槐市,挑选书籍。然而叶佐兰却心归似箭,天蒙蒙亮就领着仆从往家里赶。
    家中,父母与姐姐也在翘首期盼着叶佐兰的归来,不仅嘘寒问暖,还准备了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席间,他刚拿起筷子,就有大块的鸡肉鱼羹送来,他对着鸡肉看了一会儿,却轻轻地放下了碗。
    “孩儿在国子监里上学,平日里会馔堂配给得都是青菜、咸菜和鱼干。如今看见这些好鱼好肉,倒不知道应该如何下口了。”
    叶锴全愣了一愣,接着倒是笑起来:“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国子监生作为当朝士人的表率,自然应该过得清净简朴。不过你要明白,这只是一种象征,并不是真正要人一辈子吃糠咽菜。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孩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应该吃得丰富一些。”
    “爹爹的意思,孩儿明白。可是,还有一些学生,不仅是饮食,就连生活都和别人大不一样。”
    叶佐兰又将少府少监之子的生活简单描述了一遍,然后认真地看着父亲的眼睛:“虽然您说国子监学生的简朴只是一种象征,但是像他们这样的生活,真的能够学有所成吗?”
    叶锴全又夹了一块肉到儿子的碗中:“你之所以不忿,并不是真正担心他们的学业,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吃得好,或是住得更宽敞;而是因为他们拥有的,你和其他人都没有,而你并不认为自己不如他们。”
    “莫非这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叶佐兰若有所思地沉吟道,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严肃。
    叶锴全含笑看着儿子这小小的纠结,伸出手来摸着他的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官。好官会为了他人的幸福而不顾自己的福祉;聪明的官则懂得平衡自己与别人的利益;只有贪官才会为了满足自己无限膨胀的私欲而不断盘剥、欺凌他人。自小奢侈无度者,长大多半也会利欲熏心、贪婪怠惰,你可不能与这些人为伍。”
    这一番话叶佐兰倒是马上就听懂了,他连连点头,却又接着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奢侈怠惰的害处这么大,不如就请爹爹您上奏朝廷,整肃国子监的学风,爹爹您意下如何?”
    这一次,叶锴全却不说话了。
    第6章 虫笼
    用过午膳之后,西北风一阵紧过一阵,冬日的天空阴沉下来,像是要落雪。叶佐兰无处可去,就窝在厢房里与姐姐叙话。
    叶佐兰的姐姐闺名月珊,年方十一便出落得亭亭玉立。叶家门第书香,月珊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虽说还有四年方才及笄,说媒之人却早已经络绎不绝。
    然而无论对方是什么出身背景,叶锴全一律不允,似乎是已经有了更好的打算。
    此刻,叶佐兰偎在暖榻上听姐姐抚琴,闲来无事,就从袖笼中取出一截翠绿的竹筒。他先将竹竿放在耳边摇晃了几下,然后凑到姐姐身旁,让她摊开手掌。
    竹筒一端的软木塞子被拔掉,倒出了一粒指甲大小、浅琥珀色的小圆球。叶月珊在弟弟的示意下送进口中,小心翼翼地品尝。外壳像是裹着一层凝冻的脆糖,咬破之后竟然有甜酸的果汁流出。
    “葡萄?!”叶月珊睁大了双眼:“可现在这个季节,怎么会有新鲜葡萄?”
    叶佐兰笑道:“这是西域洿林的葡萄。那里气候燥热,葡萄一年多熟。采摘之后,再用雪山的冰块镇住,用最快的马匹送往这里。还有外面的这层糖,叫做刺蜜,是沙漠荆棘上凝成的糖浆,那些西域的商人也管它叫甘露。”
    “甘露?!”叶月珊捂着嘴:“就是天降甘露的那种甘露?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得到的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叶佐兰得意道:“在国子监里,我有一个朋友,名叫唐瑞郎,是安乐王爷的子侄。这就是他给我的。”
    “就是那个两年前薨逝的安乐王爷?”
    月珊倒吸了一口气,双眼却莹莹发亮:“你那朋友不就是皇亲国戚?他长什么模样?待人如何?是不是总是高高在上?”
    叶佐兰有心捉弄她,因此戏谑道:“瑞郎他平易近人,又长得一表人才,而且他和你是同岁。不如我去说说媒,将你嫁了与他,我想爹爹应该会满意。”
    叶月珊顿时羞红了脸颊,娇嗔一声“讨厌”,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姐弟两人同时朝着外间门口望去,发现父亲站在那里,背对着天光,一时看不清楚表情。
    “你刚才说,你在国子监里认识了一位姓唐的朋友?”
    “是、是的!”
    意识到父亲这是在询问自己,叶佐兰急忙坐正点头:“他叫唐瑞郎,是安乐王的子侄。爹爹,莫非您也知道他?”
    叶锴全并没有回答,反而又问道:“那个孩子,你觉得他如何”
    叶佐兰的嘴角随即扬起一抹微笑;“记得您之前说过,希望我在太学里找到志同道合的友人,我想瑞郎正应该是孩儿一生的知己。”
    接着,他便将这几天来与唐瑞郎相处的点滴娓娓道来,说到有趣的地方还会傻乎乎地笑出声来。然而直到月珊碰了碰他的胳膊,叶佐兰这才意识到父亲始终一言不发。
    “爹爹……”他怯生生地看向父亲的眼睛:“孩儿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仿佛安静了许久许久,叶锴全才缓缓地动了一动嘴唇。
    “不,没有。你做得很好。”
    这天后来,雪还是没有落下。
    吃过晚餐之后,叶佐兰依旧回国子监去,叶锴全并没有再相送,而遣返仆役的事情居然也忘了提起。
    珍贵的旬假结束之后,国子监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讲学。维亨堂的会讲跟着丽明堂内无穷无尽的背书和复讲,叶佐兰很快就沉醉在了书山文海之中。
    与此同时,叶佐兰与唐瑞郎的友情依旧在平稳发展。虽然父亲的反应曾经让叶佐兰感觉困惑,但是比起知遇知音的喜悦,那又似乎算不了什么。
    不知不觉冬去春来,又过了好几旬。
    每次旬假叶佐兰回家,父亲除去问他功课、生活之外,也必然会刻意地询问他与唐瑞郎相处的情况。
    起初叶佐兰全都据实以告,然而父亲的反应既不像是反对、也不像是鼓励,却逐渐地令他不安起来。
    直到第二年的元宵节,国子监内放假三日。到了第三天黄昏,即将返回太学的叶佐兰,从父亲手中接过了一只雕工精美的乌木匣子。
    “爹,这是?”
    “你拿去,送给那位唐家公子。你受人家这么多的照顾,总空着手去见他也不是个礼数。”
    叶佐兰抱着这个匣子回到了国子监。躲进号舍打开一看:内衬是紫色的漳绒,里面摆着一个碧玉雕凿的精巧虫笼,笼内关了一只金丝累成的蟋蟀,啃着红珊瑚做的樱桃。
    叶佐兰哪里见过如此精巧贵重的东西,一时竟然看得目瞪口呆,又隐约觉得有些不妥。
    平日里唐瑞郎虽然经常送来物什,但都是点心和纸笔等小物。如今父亲却要以如此珍贵之物来回赠,是不是有点太过隆重了?
    然而叶佐兰又转念一想,唐瑞郎毕竟不是寻常少年。若是回赠普通礼品,或许反倒会显得轻浮唐突。
    草草打消了心中的顾虑,叶佐兰捧着匣子去找唐瑞郎。
    已经是掌灯时分,唐瑞郎正坐在窗下读书,读着读着却发现门口多了一颗脑袋。
    “怎么了,这么晚还想着来找我?”
    “我刚从家里过来,有东西要给你。”烛光映着叶佐兰的双眼,暖暖地发亮。
    “哦?”唐瑞郎放下了书卷,拍了拍矮榻,示意他坐过来。
    叶佐兰将匣子抱到唐瑞郎身边,掰开金扣,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翠绿色的虫笼。
    宝物当前,唐瑞郎却没有伸手去接,甚至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喜悦之情。
    叶佐兰心中咯噔一声,忙问道:“难道你不喜欢?”
    唐瑞郎看着那虫笼,低声反问:“这么贵重的东西,应该不是你准备的吧?”
    知道撒谎没用,叶佐兰索性点头,说出了这虫笼的来历。
    “不,这东西我不能收。”唐瑞郎立刻谢绝:“与其说是你送我的,倒不如说是你爹送我爹的。”
    这是什么意思?!
    叶佐兰并不痴傻,当即悟出了唐瑞郎的言外之意。
    “不……我的爹爹绝对不是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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