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千襄从一侧走出,跪到韶宣帝面前:“儿臣在。”
“你虽然因为贪图享乐被关在宗人府,但我知道,你并非如此。可惜你本性太善,不是能背负起这江山之人。”韶宣帝道,“朕免了你的罪,恢复你的官爵。以后,你要好好辅佐你的弟弟。”
这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百官也并不意外。韶宣帝早早把北千翎赶出静阳,其实也就是为了保护他,同时,也是寄改变局势的希望于他。
“是。谢父皇。”北千襄退了回去。
“北千翎。”
北千翎走出来,跪拜道:“儿臣在。”
他的面色沉静如水,仿佛韶宣帝即将交给他的不是一个国家,而只是一件外衣。
韶宣帝对他招招手:“你上来。”
北千翎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正要跪下,韶宣帝却拦住了他。韶宣帝的手瘦的骨节分明,他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黄布包裹的东西,放到了北千翎手里。
“这东西从我当上了皇帝开始,就长伴在我身侧,从未离身,你可知,这是什么?”
北千翎双手捧着那小却重的东西,答道:“是我奈雲的玉玺。”
“正是。”韶宣帝又咳了一声,“我把它交给你,也就是把奈雲江山连同全部的子民交给了你。你一定要对它负责,不要像我一样对不起列祖列宗。”
“父皇,”北千翎道,“你没有对不起列祖列宗。”
韶宣帝笑着摇摇头,把目光移开:“景眳朔!”
景眳朔赶紧走出百官队列:“臣在。”
“我一直将你视为己出,你也没有令我失望。”韶宣帝道,“十六岁即随军出征,至今也有七八年了。你生性自在,我知道你有辞官的想法。我不拦你,不仅如此,你无论走到哪,都是奈雲的皇亲国戚。但是,在千翎坐稳这皇位之前,我请你,帮帮他。”
这是对他,一个儿子,一个大将军的请求。景眳朔跪了下来,连磕三个头:“皇上的养育之恩,景眳朔无以为报。谨遵您的旨意。”
“我老了。”韶宣帝往后一靠,“在位四十年,一无所成不说,竟还在即将退位时闹出了这么大的笑话,终究还是,愧对了将这位子传给我的先帝。”
夕阳挂于西山之上,赤金色的阳光静静地洒入了殿内。大臣们均是一脸肃穆,等待着最后的时刻到来。
韶宣帝靠在龙椅上,平静地透过殿门看向殿外的风光。从这龙椅之上,他可以俯看殿内的众人,可以远眺自己的江山,隐隐约约地,似乎还能看到边疆的大好风光。皇城之外,是千万人的军队,是他的军队。
可笑,身体已经苍老疲倦得几近无法动弹,可心脏却前所未有地强烈跳动着。已经好多年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了。此时,此刻,他是天子,他坐在这国家的龙脉上,他手中握着无上的权力。
人生五十载恍如梦幻。好像,他仍是那个不懂权术、刻苦读书只为得到父亲一瞥的小皇子;好像,他仍是那个初出茅庐、对静阳一见倾心的少年;好像,他仍是那个在皇权之争中不择手段、拼死拼活的阴谋家;好像,他仍是刚刚登基、雄心勃勃的新皇。
他在这个位子上坐得太久了,久到陷于权力争夺的泥沼中,忘记了自己的初衷。行将就木,他才回想起,那个誓要造福天下的自己。真是遗憾呐,从登上皇位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到那战场上,和弟兄们一起厮杀,去享受那你死我活简单纯粹的热血,去见证刀光剑影性命相托的奇迹;他也未曾建立丰功伟业,为子孙万代开拓再多一点的领土。他是皇帝,可却不是成功的皇帝。
姚枂岚走了出来,跪在景眳朔身边:“皇上,草民有一段话,不得不和您说。”
韶宣帝接过北千晗手中的帕巾,闷咳了一阵,哑声道:“请讲。”
“草民与瑾渊王走过了您的大部分国土,见到了不少您统治之下的黑暗。”姚枂岚道,“有山贼横行,有孩童被弃,有良民被害,更有权势的阴影。”
殿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道,好你个姚枂岚,皇上都快西去了,你就不能说些好话吗?然而韶宣帝也不恼,只是安然地听着他的话。景眳朔在他身边,虔诚而真挚地看着韶宣帝。
“但是,这真是一片繁华的土地啊。”姚枂岚脸上浮现出平和的微笑,“草民不常出门,只能从文字上看有关各个国家和朝代的记录。当我走过这许许多多的城,我真心觉得,这便是太平盛世了。任何一位君王都无法保证每一位子民吃饱穿暖,而皇上您的国民,绝大多数都过着想要的、合适他们的生活。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不曾感受到他们有对朝廷和陛下的怨恨。能得您这样一位皇帝,乃臣三生之幸。”
“您自登基以来,便心系百姓、广纳谏言,在我眼中,”姚枂岚五体投地,“您是千秋万代的帝王。”
“是吗,”韶宣帝像松了口气似地,又靠在了龙椅上,合上眼,呢喃般地道,“谢谢你。”
意识渐渐模糊了,恍惚间,他看到了静阳穿着似火红衣,在庭院里翩翩起舞。他和瑾渊王坐在旁边的石桌旁,一边品茗,一边谈论着时下的局势。少时不更事,终是错过了一生挚爱,但也让他学会了放手,学会了成全。
他听到了战鼓声响起,有如天神的召唤。他骑着白色的骏马,驰骋于沙场之上,挥舞着闪着银光的宝剑,割向敌人的咽喉。现在想起来,赫赫战功也抵不过沙场上的生死相依。
他想起了御花园里的林荫小道,想起了那在他手中挥洒自如的朱砂笔,想起了儿子女儿初生时的模样。白驹过隙,再回首时,已是苍颜白发,佝偻了背脊。
韶宣帝笑了起来,轻轻地吟起奔波在外时最喜欢的一首诗:“客路那知岁序移,忽惊梦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凉地,记得当年全盛时。花弄影,月清辉,水精宫殿五云飞。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衣。(注:引自赵鼎《鹧鸪天·建康上元作》)”
苍老的手终是无力地垂下,最后一口气从韶宣帝的喉咙间泄出:“苍天啊,感谢你让我生而为皇,我,不枉此生。”
“皇上!”站在前排的百官均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北千晗趴在韶宣帝的腿上,泣不成声。
北千翎看了韶宣帝,他的双眼再也不会睁开了,但神情却安详得如同睡着了一般。
北千翎对李公公道:“传令下去,皇上驾崩,由我北千翎继任奈雲新皇。”
没有谁发令,文武百官在这位新皇跪了下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北千翎将折扇递给北千晗:“帮我把这收起来吧,我不再需要它了。”
从此之后,他需要握着的,不再是彰显潇洒的折扇,而是制御天下的朱砂笔。
“是。”北千晗也在北千翎面前跪了下来,“皇上。”
景君奚一直躲在角落里,小小地哭了一阵之后,便乏得睡去了。等他醒来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天上出现了一条浩瀚的银河,绵延不绝,好似在指引着国家的未来,引导着韶宣帝的灵魂登上归途。
“师父?”景君奚发现自己趴在了景眳朔的背上,“姚公子?”
姚枂岚走在景眳朔身边,除了身上的伤,气力已经恢复了。见他醒过来了,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君奚,你做得很棒!”
“姚公子,”景君奚焉了下去,“我杀人了,而且那些人是没错的,他们只是听从命令而已。我才这点年纪就杀人,你说我这样下去会不会变为杀人魔?”
姚枂岚笑了笑:“不会哦。只要你的道是正确的,就不会。”
看景君奚不是很明白,姚枂岚又道:“不然这样吧。北城府的知府孙井是我见过的最正气凛然的人,你们年纪相差不大,你以后可以到他府上学习。”
“学习什么?”
“学习什么是正义。”姚枂岚道,“学会了之后,你就再也不用害怕迷失自己了。”
听他这么说,景君奚的心情才轻松了起来。
“师父,我们这是去哪?”
景眳朔嘴角向上扬起:“回家。”
“瑾渊王府?”景君奚问。
“嗯。”景眳朔看向姚枂岚,“我们的家。”
“是‘你们’的家。”姚枂岚纠正道,“我只是去你那里养伤,伤好了,还是得回自己的家的。”
“想都别想,”景眳朔的语气不容置疑,“我要你每天睡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吃饭。”
姚枂岚想了想:“那这样吧,我去皇上那里求一个官职,再求他给我在你家旁边建一座新房如何?”
“不好。”景眳朔坚持,“你必须和我住。”
景君奚难得的没制止他们的打情骂俏,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又撒娇。”姚枂岚苦笑,“你这样引来其他人的闲言碎语怎么办?”
景眳朔坚定不移:“我从来不怕闲言碎语。不管。不准走。”
“好嘛,”姚枂岚败下阵来,“依你的行了吧?君奚,你看你师父,丢不丢人?”
“君奚?”姚枂岚往景眳朔身后看了一眼,笑道,“又睡着了。”
两人安静地走了一会儿。姚枂岚道:“眳朔,等到皇上召见你的时候,你就把你手上的一半兵权还给皇上吧。需要你领兵的时候,他会再安排。”
景眳朔眯起一边眼睛,叹了口气:“你怕我功高盖主?”
姚枂岚不置可否:“反正,我们早晚都是要离开的。还是,你想进一步建功立业?”
景眳朔惊道:“你愿意和我云游天下?”
姚枂岚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生死且相随,天涯海角敢不奉陪?只是,你位高权重,可以的话,我希望能等到你找好继承人,我们再离开。”
“我位高权重?”景眳朔停下脚步,看向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若是愿意呢,在你留在静阳的期间,我会向皇上谋求一个官职,也好相互照应。”姚枂岚诚恳道,“你若是不愿意呢,我就躲在你府中,像先前那般隐居于市野。总之,我的恩怨已了,之后的人生,只要待在你身边,我怎么活都能快活的。”
景眳朔凝视了他许久,瑞凤眼中闪动着星光。他俯下身,凑在姚枂岚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你是我于尘世间的追寻。
姚枂岚的耳朵又红了起来,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反过身来,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朝景眳朔伸出了手。
“我们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韶宣帝死之前那首诗,用在这里可能不是很妥当,但我很喜欢,所以纠结了一番还是用了。其次,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明天开始放番外。感谢坚持看到了这里的看官~这是我写的第二部小说,但写完之后觉得不满意的地方比上一部还多,无数次地涌生了删文的念头。几经思考,还是把它留在了这里,并发到了完结,谨以此作为一个纪念。希望有一天,我能将这部小说当成自己的黑历史,也就是说,我一定会写出比这更来。不足嘛,个人感觉这一部里感情刻画得太多,作为男孩子们的故事来说太过纠缠了,所以文中出现的“像个娘儿们一样”也是我对自己的吐槽;而且剧情的力度也不够。总之就是,写完了之后,我发现了很多的缺点,能看到这里的各位,真的是非常非常感谢!下一次,会更好!
☆、第76章 番外 翎湘纪事(其一)
景眳朔的时间静止了。
拿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中,瑞凤眼瞪圆了,身子一动不动,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没想起把肩上的纤纤玉手拿开。
眼前的人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一字一顿道:“王爷,可真是好巧啊。”
这个悲剧是如何发生的呢,让我们把钟摆稍稍往回拨一些——
韶宣帝的丧期甫过,静阳城里终于又恢复了欣欣向荣的景象。景眳朔原打算和姚枂岚和景君奚一起到街上逛逛,但起床之后,却发现两人不知所踪。
许久未曾一个人用早膳,景眳朔极其不适应:“他们两个都去哪了?”
吴管家恭敬道:“禀告王爷,姚大人说有事要与皇上商量,所以进宫了;小公子又去了北城府。”
“知道了。”景眳朔了然地点头,自言自语道:“早知道就不让他去当官了。”
处理好韶宣帝的后事之后,姚枂岚就去北千翎那里领了一个官职,官衔虽然比不过景眳朔,但以此人的性格,当了官之后竟是比他还忙。
最开始,因为姚枂岚吃喝住行都在瑾渊王府,同朝官员难免有所猜忌。但两位当事人对这些议论视而不见,不予置评,身为皇帝的北千翎也默不作声,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不再关注这点了。
但景眳朔却很一直愤恨:不过是一时心软,就造成了这种独自一个人用早膳、甚至有时还要独守空房的惨剧!
“我待会出去转转,”景眳朔擦了擦嘴,“他们两个回来了就派人去叫我回来。”
反正在家里也是闲得无聊,景眳朔就穿了便服自己上街去了。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手里抛着几枚碎银,好像是在引人上门找事似的。
路过一家店铺的时候,景眳朔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阵熟悉的香味,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原来是城里最好的胭脂铺,梨杏阁。
景眳朔走了进去。店里基本都是女子,也有一两个男子在为心上人挑选着胭脂。景眳朔一出现,就引来了无数惊羡的目光。
景眳朔径直走到柜台前:“请问这里有没有带着草药香气的胭脂?”
“啊,有的。”掌柜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盒胭脂,放到景眳朔面前,“虽然有养颜的功效,但是因为气味不受欢迎,所以就没再生产。全奈雲啊,就剩这一盒了。”
景眳朔连不用打开盖子,就已经闻到它散发出来的香气了。如此浓郁,难怪他在门口都能闻到。怎么会这么像那人身上的味道呢?景眳朔打开盖子,里面的脂粉很淡,只是透着薄红,正好,姚枂岚害羞起来,脸上也是这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