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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话还没说完,就被恭亲王打断:“皇兄,甘泉宫那边的事还急着处理,臣弟先行告退!”
    他与皇帝有六七分像,只是矮上一点,模样也是标准的顾家人。此刻皱眉急着走,却无论如何藏不住面上的懊恼与尴尬,一张白净的俊容涨得通红。
    皇帝哈哈大笑:“怎么,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了?朕就说了两句——哎,你别跑啊,朕又不会吃了你,你跑什么跑?”
    那个素日从容不迫的三王爷此刻就跟屁股着火似的,压根不理会皇帝在后头说些什么,只一个劲往外走。
    当晚,他就带着五岁的儿子从城北的庄子上回府了。
    小儿子坐在马车里奶声奶气地问他:“父王,咱们这是去哪里啊?”
    他说:“回府,见你母亲去。”
    “噢……”小男孩似懂非懂点点头,“你昨日还说咱们不回去了,怎么今日就要回去了呢?是你想母亲了吗?”
    恭亲王顿了顿,大言不惭:“不,是你母亲想我了。”
    驾车的小厮没忍住,咧嘴无声笑了起来。
    当夜,他牵着儿子的手回府了,花厅里的王妃一个人吃着满桌的菜,食欲还挺好,那只烤鸭都下去三分之一了。
    他一见,胸口有些闷,板着脸踏进屋:“看来本王不在,你食欲大增啊!”
    王爷板着脸,看样子来者不善。
    王妃孙氏赶紧站起来,笑盈盈地迎过来:“呀,王爷回来了。”
    嘴里是这么说,手上却抱起了儿子,在他白嫩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小宝,想我了没?”
    “想。”小宝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嗯,母亲也想你了。”她笑吟吟地再亲亲他,儿子就是好,从来不跟她怄气,哪里像那个大的。
    恭亲王一见她跟没事人似的,见面了不上来撒娇求饶,居然还抱着儿子亲个不停,当他是什么了?摆设不成?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小宝牵着母亲的手,指指恭亲王:“父王说母亲也想他了。”
    恭亲王:……
    这卖父求荣的小兔崽子!!!
    却见融融烛火里,他的王妃眉眼弯弯地朝他看过来,对小宝笃定地点点头:“对,母亲也想你父王了呢。”
    那样含娇带嗔的一眼,那样浅笑吟吟的声气儿,恭亲王心里一下子就不气了。
    他勉为其难坐了下来,板着脸说:“既然你想本王了,还不快叫人添副碗筷?”
    碗筷很快来了,他一边拿起筷子夹烤鸭腿,一边大言不惭:“是你想我了,所以我才回来,不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孙氏连连点头,笑得甜甜的:“是,是我想王爷了,王爷一点也不想我。”
    恭亲王顿了顿,咬了一口酥脆的烤鸭,含含糊糊说:“也不是一点也不想,有那么一点吧。”末了再强调了一遍,“也只有那么一点,多的就没了。”
    小宝坐在一边看看父王,又看看母亲,疑惑地抓抓小脑袋,心想怎么一到私底下,母亲和父王就好像身份互换了?
    扭扭捏捏的是父王。
    落落大方的是母亲。
    真奇怪。
    ***
    赵孟言又进宫了,前日是皇帝叫他来的,今日却是他自己顶着大太阳要来的。
    皇帝正召见军机大臣议事,黄河一带的洪涝灾害已然发生,赈灾之事迫在眉睫,刻不容缓。议到差不多时,就听见小春子来通传,说是赵侍郎求见。
    他顿了顿,说:“传。”
    那家伙一向点子多,有他参与,大概也能帮不少忙。
    他这么想着,那头的人穿着宝蓝色掐金袍子,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大步走了进来,见他行了个礼:“臣参见皇上。”
    他平素是那种不拘小节的人,行礼从来都是表面功夫,皇帝还没喊起呢,他自个儿就起来了。可今日,他就这样弓着腰抱着拳,皇帝没发话,他就一直这样。
    皇帝奇了:“你今儿吃错药了?行个礼还突然走心了。”
    几个军机大臣都笑了,心下却明白得很,皇帝能这么调侃,那调侃的对象可不是轻易来个人就有这份待遇的。
    赵孟言没动,只不动声色地说:“臣今日进宫来,是有一事相求,请皇上成全我。”
    “你有何事相求?”皇帝挑眉,赵孟言从来不求人,王孙贵族就是这点傲气,轻易不开口说求这个字,今日却不知为何一来就这副架势。
    哪知道赵孟言掀开衣衫下摆,铿锵有力地跪了下去,拱手朗声道:“臣今年二十七了,尚未娶亲。家中父母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臣在外头胡来了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这辈子大约就这个样子,哪知道今日却找到了想要安定下来的港湾。臣特来恳请皇上,将臣心仪之人赐婚与我,臣愿结草衔环,以报皇恩浩荡!”
    此言一出,皇帝脸色骤变,大殿里的几位军机大臣不知他们二人腹中官司,还言笑晏晏地望着这终于想要安定下来的赵侍郎呢。
    皇帝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你起来,有事私底下说,朕在议事,这种事情不要拿到勤政殿来耽误正事!”
    赵孟言不肯起来,只继续跪在那里不卑不亢道:“皇上不答应,臣就一直不起来。臣此生别无他求,只求皇上将心上人赐婚与我。”
    皇帝真想一脚把他给踹出去,可这当头还有军机大臣在这里。好啊,这个赵孟言是要逼他就范了?他以为这点小伎俩就能把自己给吓到了?
    皇帝勃然大怒,冷声道:“好,既然你要说此事,朕就同你好生说道!”他扭头对几位大臣说,“你们先退下去吧,洪灾之事也已议得差不多了,该怎么办,照今日的几点一一执行。”
    那几位大臣都看出来情况不对劲了,赶忙拱手见礼,这就退出了大殿。
    勤政殿里又空旷下来,殿门关了,皇帝指着赵孟言的鼻子骂道:“你失心疯了不成?昨日朕与你说得还不够清楚?你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赵孟言抬头望着他:“臣没有闹,是昨日说得还不够清楚。皇上,臣有一事要奏,请您听仔细了。昭阳本不叫昭阳,原名陆簌锦,十二年前家破人亡,入宫为奴。她的祖父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害得太傅惨死,皇后受人侮辱的定国公!是您亲手流放了陆家满门,让她走到了今日这一步,让她成了今天这个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
    ☆、第73章 尽余生
    第七十三章
    昭阳从承恩公府回宫时,天色渐晚,明珠与流云须回司膳司,而她已有皇命在身,从此不再是司膳司的典膳昭阳,而是御前女官。
    临别时,她对方淮说:“我有几句话想跟她们说,麻烦方统领等一等我。”
    方淮点头,站到不远处的树下去了。
    昭阳回头欲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讷讷地站在那里,生怕她们两人责怪自己。
    流云先开口,她是急性子,一上来就问:“皇上怎的忽然把你调到御前去了?莫不是昨儿夜里你被叫到甘泉宫去,出了什么事?”
    昨夜里昭阳没回司膳司,明珠也是天亮了才回去,压根没时间和流云说什么。今日到了承恩公府,流云在前院,明珠在后院,昭阳与一干下人在中厅,也没机会凑到一块儿说上几句话。
    昭阳讪讪的,说:“这事儿我也是今日听了圣旨才知道的,之前并不知道。皇上调我去御前……”到底是脸皮薄,没好意思说出来,酝酿半天,也只是低声说了句,“就,就是心血来潮吧,觉得我的手艺还挺合胃口。”
    明珠望着她,轻声说:“这事合该这么说的,多的话都藏在肚子里,谁也不能告诉。”
    昭阳咬唇看她,知道这事明珠是清楚的,只除了流云还半点不知道,全被蒙在鼓里。
    流云也看出些苗头来了,急道:“你俩到底有什么猫腻?怎么就我不知道?哦,我知道了,你们不把我当自己人,有事居然瞒着我。好啊,你们真是好,咱们一个屋里住了这么多年了,如今才把我当外人——”
    “流云!”昭阳急了,伸手去捂她的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怎么就把你当外人了?实在是,是这事……”
    她咬咬牙,压低了声音说:“好,我说,皇上把我弄到乾清宫去,是,是想把我杵在眼窝子里,时时刻刻能看着。这样你满意了?”
    流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傻眼了。
    明珠赶紧拦着:“成了成了,都让你别说了,让人听见麻烦就更多了!”她侧头对流云说,“昨儿夜里佟贵妃就是因为这事找昭阳麻烦,你口风把严了,万一这事儿说出去了,昭阳就麻烦大了。”
    三人在黄昏中站了许久。
    最后昭阳拉着明珠与流云的手:“是我不好,没有事先告诉你们这件事。其实我很多次都想开口,只是每一次都不知该从何说起。今日之事,我也是听到圣旨之后才知道,我并不清楚皇上会把我弄到乾清宫去当差。”
    她以为皇帝说要把她弄去身边不过是随口一提,却没想到他雷厉风行,说做就做。
    明珠低声说:“都是姐妹,说这些做什么?你有你的难处,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宫中过日子,谁不是提心吊胆的?你不说是最好的,说了对你反而不利。”
    流云仍然有些怔忡:“你,皇上,你们……你们来真的?”
    昭阳没忍住笑了笑,片刻后点头:“是真的。”
    “你可别上了男人的当!没得到时自然满口甜言蜜语,他可是皇上,伴君如伴虎,你,你真的想好了?”流云压低了声音劝她,“万一他转眼就把你给忘了,把你扔到后宫里头跟其他妃嫔作伴,你这辈子岂不是完了?”
    她们的反应似乎很反常,若换了旁人,一准儿喜气洋洋地跟她说恭喜,毕竟在谁看来这都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她一个小宫女积了八辈子德,才会一朝被皇帝看中,拎到身边专门设了个什么御前典膳的位置,还说她南行立下不小功劳,如今又在承恩公府尽力当差,实在是个能办大事的人。从前可没有御前典膳这位子,皇帝为了她也真是什么瞎话都能说,什么事儿都能厚着脸皮做。
    可昭阳不觉得她们反常,只有真心为你着想的人才会看到你幸不幸福,那些只在乎你富贵与否的人,都不是真心为你好。
    她低头苦笑两声:“这话可把我难倒了。我也想信誓旦旦告诉你们我一定会过得很好,可未来的事儿谁也说不清,我只知道眼下我和他是两情相悦的,虽然不敢肯定将来一定会圆圆满满,但我愿意相信他会努力对我好。”
    明珠笑了,摸摸她的脸:“你呀,总是咱们三个里运气最好的,我也相信你将来一定会很好。”顿了顿,她握紧了昭阳的手,“就算不好也不要紧,大不了咱们陪你。我是没有家的人了,若你在后宫寂寞孤单了,就让我去身边陪着,咱们赏赏花,做做吃食,这辈子荣华富贵,也就这么好吃好喝地过了。”
    流云哼了一声:“我早说了皇上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你当初还笑话我,你看看,这不是就把你给迷得七荤八素了吗?”脚一跺,她又娇嗔道,“你看看,我的美男子被你给抢走了,你这个心眼儿多的家伙,指不定哪天就成主子娘娘了。到那时候,我见了你还得行礼呢,叫一声娘娘千岁。真不合算!”
    她有意打岔,把气氛活跃起来,三人笑成一团,又抱作一团。
    方淮就这么远远地看着。
    其实宫中也不是没有真感情的。至少在他眼里,那三个姑娘是真心对待彼此。只是大理寺的案子有所进展,他定定地看着明珠,又慢慢地看了眼昭阳,心下有些异样的情绪浮了起来。
    他不敢肯定自己查到的那点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相,但直觉告诉他,昭阳的身份不简单。他又想起在江南时候偶然间撞见赵孟言与她在长廊上说话,那时候没太注意,如今回想起来,他们似乎真的有谈到身份这个问题。
    赵孟言要她守口如瓶,那些需要隐瞒的东西,如今终于浮出水面。
    ***
    昏黄的落日把皇城也照得暖融融的,几百年来,这座四方城里杀伐不断,暗涌四起,大兴的江山虽一直稳稳的,但私底下不知埋了多少黄土白骨。只是自然的造化就是那么神奇,不论宫闱斗争刮起过多少腥风血雨,一场大雪过去,日出日落,这皇城就又回归了往昔的风采。
    一如既往的庄严肃穆,一如既往的宏伟壮丽。
    昭阳踏着夕阳余晖到了乾清宫,小春子在门口守着,见她来了,笑着叫了声:“姐姐来了,快进去吧,皇上在等您。”
    他是不知道赵孟言来了又走后,皇帝此刻心情如何。只是眼前人是皇帝的心上人,他只需讨好便是。
    昭阳点头,推门而入,小春子在她身后合上了殿门,将一地散漫的黄昏关在了外头。
    夕阳静悄悄的,大殿里也静悄悄的,德安见她来了就自觉退下了,她站在门口看着负手立在窗边的皇帝,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叫了声:“主子。”
    那人却没回头,背影看上去孤零零的,就这么直挺挺站在窗口,被风吹起了衣袍,鼓鼓囊囊像只乘风欲飞的仙鹤。落日的余晖映在他那身明黄色的龙袍之上,昏黄寂寥,有些垂暮之时的沧桑感。
    她直觉有异,呆呆地又叫了声:“主子,我回来了。”
    皇帝背对她,慢慢地问了句:“为什么不告诉朕?”
    她摸不着头脑:“告诉您什么?我这不是一回来就上赶着来见您了吗?”
    一地昏黄的色彩中,他转过身来望着她,眼神空寂而落寞,轻声说:“为什么不告诉朕你就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你叫簌锦,不叫昭阳,对吗?”
    轰——
    天崩地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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