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日夜,京城中有很多人难以入眠,次日太子将要临朝,对于许多人来说,生死成败、富贵荣华,都在此一搏。
沈连在自己的宅邸中踱步,颇有些坐立不安。
“公公,清河那边传来消息,”有身着黑衣的人前来递消息,“除却刑部的人,凡是去打听消息的统统抓了起来,一共十三人,一个也没有逃出去。”
“统统给我杀了,”沈连的声音有些尖锐,“这几日,绝不能出丝毫的岔子!”
“是!”黑衣人躬身告退。
不多时有小太监前来禀报,“公公!”
沈连忙招手让人上前,“如何了?”
“回公公,东西已经送进去了,”小太监急急地道,“那清河县令已受刑多日,虚弱不堪,人们定会以为是受刑不过死的。”
“你去盯着点,等人死透了再来禀我,”沈连稍稍舒了口气,坐在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灌了一口,眼中露出了几分阴狠,“陈世昌这个老匹夫,敢算计我!”
“干爹不愿与那姓陈的为伍,只管撂挑子便是,何苦如此烦恼?”给沈连捏肩的小太监温声劝解道,他是沈连认的干儿子,在沈连面前自比别人大胆些。
“哼,你当我愿意给他当枪使!”沈连把手中的杯盏重重地磕在了桌上,“他陈世昌今次胆敢把我逼到这份上,下次定让他好瞧!”
前去清河查探的云十六还未曾回来,萧承钧带着太子妃与东宫官商议明日的对策。
“那皇家祠堂不知是从何冒出来的,刑部的人连夜前去探查,确实已经建好一半了,”蔡弈紧紧皱着眉头,这几日朝中风起云涌,急得他嘴上生了个大燎泡,“殿下,臣以为,此次非比寻常,明日早朝,怕是会有不少人弹劾太子!”
萧承钧蹙眉,他从没有让人建过什么祠堂,清河县要修堤、修庙的银子,皆是按惯例批的,那么那个祠堂是怎么回事?难道右相为了陷害他还特地去清河修一个吗?
有东宫官出言道:“修皇祠也是一件功德,比贪墨修堤银子好多了,依臣之见,殿下莫不如认下此事,免得再起风浪。”这种事拖得越久对太子越不利,一旦朝臣揣测圣意,觉得皇上是有意为难太子,那么为太子编织罪名、提请废太子的奏折就会接踵而至。
“此法不妥,”蔡弈立时打断了那人的话,“没有的罪名,胡乱认下,说不定正中了圈套。”
楼璟看了看蔡弈嘴上的大泡,这人虽性急,看事情的眼光却很准,微微眯了眯眼道:“皇祠一事,决不能认。”
萧承钧看向他的太子妃,“此话怎讲?”
“要害人,自然就要往痛处戳,”楼璟勾唇冷笑,“皇祠修建乃天家宗庙之事,太子是储君,却擅自修筑,岂非有凌驾皇权之嫌?”
太子殿下擅权谋,而楼璟所擅长的,则是阴谋,以阴谋者之心猜度,自能看出这其中的凶险。
方才提议的人脸色一白,蔡弈也是倒吸一口凉气。他只是直觉此事有诈,却未想到这背后所隐藏的杀机究竟是什么。众人看向太子妃的目光不由得变了变,原以为太子妃是个武将,没想到还是个谋士。
鸾仪宫这个时辰依旧灯火通明,有身着彩衣的舞女,在点了荷花灯的小池中央翩跹而舞。
淳德帝心不在焉地喝着酒,晚间太子回宫,就立刻到盘龙殿请安,还拿走了一堆他不愿意批的奏折。
“皇上可是有什么烦恼,不妨说给臣妾听听。”陈贵妃倚着淳德帝的肩膀,上挑的眼尾带着饮酒所致的微红,很是妩媚动人。
淳德帝拍了拍陈贵妃依旧娇嫩的脸,叹了口气道:“太子虽愚钝,但心地不坏,朕于心不忍。”
陈贵妃细长的眼中闪过一抹暗光,抬起柔若无骨的玉手给皇上斟满酒,笑道:“太子确实仁义,自小对这些幼弟就颇为照顾,有什么好东西都让弟弟先吃、先用的。”
淳德帝闻言,脸色顿时一变。当年二皇子中毒,就是因为先吃了萧承钧的点心。
那时候先帝驾崩,新帝登基,还没有立太子。三皇子因为陈贵妃舍不得,自小没有养在皇后身边,没资格成为太子。当时,除了身为长子的萧承钧,过目不忘、聪明绝顶的二皇子也是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人!
年轻时不及细想,如今想来,桩桩件件的事情都很可疑,淳德帝的眉头越皱越紧。陈贵妃在一旁看着,但笑不语。
萧承钧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太子妃的睡颜。
父后怕他过早接触房事会沉溺于女色,一直没有给他安排侍寝的人,并且从小教导他,虽然妻子是男子,也要尊重、宠爱他,这样朝纲才能稳定,后宫才能安宁,皇嗣才能保全……
其实父后真的多虑了,不论他的妻子是谁,只要知礼、守礼,他都会给予足够的尊重,可父后还是不放心,竟不顾千难万难,定要让他娶了楼璟。萧承钧伸手,摸了摸那仿若泉中玉的俊颜,若是他稍微丑一点,或者能力不济一些,自己如今……也不至于如此舍不得。
“臣的相貌,可还入得殿下的眼?”楼璟缓缓睁开眼,悦耳的声音仿若昆山玉碎般动听,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蛊惑。
“自是入得的。”萧承钧没有收回自己的手,拇指轻轻在那脸颊上摩挲。
楼璟闭上眼,握住赖在脸上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吻,深深地吸了口气,软软的、暖暖的,带着几分奶香气……猛然睁开眼,奶香气!幼时的萧承钧脸上、手上都有奶香气,所以那时候他觉得软软的太子是小兔子馒头,母亲用牛乳和面做的小兔子馒头。
可是这几日,他都没有再闻到过这种味道。
楼璟忍不住凑过去,蹭到萧承钧的脖颈边,把鼻子贴在那漂亮的下巴上,用力嗅了嗅,真的有奶香气!
“你这是做什么?”萧承钧被弄得痒痒,伸手把那乱蹭的大脑袋按住。
“……没什么。”楼璟高兴地抱住太子殿下,若是让萧承钧知道他闻出了奶香味,说不定会恼羞成怒的。所以,太子妃决定,等自己弄清楚太子殿下身上为什么突然又出现了奶香味再说。
萧承钧无奈地看着风一阵雨一阵的楼璟,轻轻摇了摇头,“快些睡吧,我明日要去上朝,你也该去给父后请安了。”新婚的十日已过,若是太子妃再不去晨定,就要被人说不孝了,而且为了与妃嫔请安的时间错开,楼璟必须跟萧承钧一起起床才赶得上。
“这话该说你才是,”楼璟把太子殿下往自己怀里拢了些,“怎的睡不着?”
“我在想,明日如何才能让父皇相信……”萧承钧叹了口气,装平庸、装糊涂他倒是会,可如何让淳德帝相信他并非心机深沉呢?
“这个简单,”楼璟试探着伸手,摸了摸太子殿下的头发,见他没有反应,便把手放到他的发顶,轻轻揉了揉,“我明早教你个办法,保管有效。”
萧承钧看了看偷偷摸他脑袋的太子妃,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心中却是放松了下来,直觉地相信楼璟的话,他说有办法就肯定有的。
次日清晨,一夜好眠的太子殿下由安顺伺候着,一层一层穿上繁复的朝服,楼璟则只需穿一身得体的常服即可。
待太子殿下戴好了头冠,早已穿戴整齐的太子妃递给了他一个杏黄色的帕子。
“这是?”萧承钧低头看着手中的锦帕,帕子折了两折叠成方形,正是他平日里随身带的那种。
“殿下不是要让皇上相信吗?”楼璟神秘一笑,凑到太子殿下耳边轻声道,“一点辣椒水足以。”
萧承钧一愣,稍稍打开帕子的一角,看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红点,而后默不作声地将帕子塞到了袖子里。
“恭送太子殿下。”楼璟笑着送太子出了八凤殿,自己又折回去,拿起墙上挂的赤霄宝剑,另备车辇往凤仪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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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风起
皇后是练武之人,早早就起身了。楼璟到了凤仪宫,宫人直接把他领到了花园里。
凤仪宫的花园中没有种什么名贵花木,只种了大片大片的矮草和几株花树,此时天刚蒙蒙亮,一袭深蓝色的身影正在花园中央舞剑。
那剑法极为精妙,起承转合之间带着一股难以抵挡的气势。破空如雏凤初鸣,轻灵婉转;剑光如霜雪骤降,寒气逼人。有道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靖南候纪家家传的剑法,楼璟这也是头回得见,不由得被其中的玄妙所摄,一时间看得如痴如醉。
皇后纪酌挽剑收势,转头看向直直立在一旁的太子妃,见他手中竟也拿着一把剑,眸光一闪,“你也善剑?”
楼璟先上前给皇后行礼,方才笑道:“儿臣并无所善兵刃,此剑乃是儿臣拿来孝敬父后的。”这般说着,将手中的赤霄宝剑双手奉上。
“哦?”纪酌看了看他,原料想这孩子是为了讨好他才特意拿了剑过来逞强,不想竟大大方方地承认知晓他的喜好,坦坦荡荡地送剑。皇后的眼中闪过一抹赞赏,楼家的继承人,果然做事做人都极为周到,让人难生不悦。
赤霄剑乃是名器之中较为华丽的一个,鞘嵌七彩珠,柄镶九华玉。善剑之人自是极爱剑的,纪酌接过楼璟手中的赤霄,细细地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这才握住剑柄,缓缓拔出。
刃如凝霜,杀气内敛,宝剑的剑鞘虽华丽,剑身却十分干净简单,只在中央以大篆书“赤霄”二字。猛地拔剑出鞘,赤霄宝剑“嗡”地发出一声龙吟,“好剑!”纪皇后忍不住赞叹一声,颇有些爱不释手。
楼璟露出清风朗月般的柔和笑意,温声道:“宝剑配英雄,赤霄在父后手中,才算适得其所。”
“哈哈哈,”纪酌爽朗一笑,将手中方才用的剑甩给了楼璟,“来,让本宫试试这赤霄。”
“是!”楼璟今日特地穿了带护腕的窄袖长袍,将外罩的广袖纱衣脱下扔给乐闲,便挽了个剑花,长身而立,朝皇后抱拳。
皇后也不与他客气,略一抱拳,便揉身攻了上来。
大殿上如今落针可闻,太子萧承钧站在文官的首位,低头垂目,不发一言。
方才有人弹劾,说太子私自挪用清河修筑堤坝的银两,致使清河决堤,损毁良田无数,清河百姓流离失所。
“太子,你可有什么说的?”淳德帝冷眼看着萧承钧。
萧承钧上前一步,双手四指相合端于前,躬身道:“儿臣从未挪用过清河的修筑银子。”
“户部的账目已查明,清河的两笔银子皆是太子所批,”刑部尚书出列,义正言辞地说,“清河县令招供,修堤坝的银子被用来修祠堂了,刑部人的人已去清河查探过,那祠堂正是一座皇家宗祠,供奉于护国寺中。”
萧承钧看了刑部尚书一眼,微微蹙眉,似乎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微臣斗胆问太子殿下,那请修缮清凉寺的折子可是殿下所批?”右相陈世昌走了出来,躬身行礼,方不紧不慢问道。
刑部尚书是没有资格直接问太子的,所以这话需要统管刑部的中书令,也就是右相来问。
“应当是。”萧承钧侧头,对上了陈世昌的双眼,那双眼睛与陈贵妃的眼睛极为相似,眼尾上挑,带着几分隐藏极深的算计。
“那修筑清河堤坝的银子,可是殿下批复了户部?”陈世昌紧接着问。
“此亦是。”萧承钧不再看他,只是蹙眉看向龙椅上的淳德帝。
“殿下可交代过清河县令修筑皇祠?”陈世昌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问着殿下今日可吃过肉饼一般。
“吾从未听说过什么皇祠!”萧承钧的声音突然洪亮起来,沉稳的声音回荡在红柱盘龙的高梁大殿中,铿锵有力,震慑人心,旋即跪地道,“父皇,儿臣昨日方从静怡山回宫,实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淳德帝看着面色坦荡的太子,眼中带了几分疑惑。
“那不如找清河县令前来对峙。”群臣中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却没敢站出来,大殿中一时有些骚乱。
左相赵端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再次垂目,不发一言。
“启禀皇上,清河县令今早,已经死了。”刑部侍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骚动声顿时一滞,大殿再次回归死一般的沉寂,沈连这才轻轻舒了口气,目光阴沉地看了右相一眼。
“怎么回事?”淳德帝蹙眉,清河县令死在这个时候,委实蹊跷。
“启禀皇上,那清河县令乃是受刑过多而死的。”内侍省少监,也就是沈连的干儿子沈英,立时上前答道。
内侍省设内侍监一人,正二品,少监二人,皆为正三品,都是有资格上朝的。沈连负责督办这件事,今早就由少监沈英前去提的犯人。
朝堂上立时炸开了锅,清河一事左右丞相两派各有对策,只是清河县令死得如此突然除却早朝之前听刑部尚书急急告知了一句的右相陈世昌和始作俑者沈连,其余人都是半点不知晓的。
“清河一案,再简单不过,缘何要对清河县令反复用刑,刑部就是这么办事吗?”吏部尚书杨又廷最是存不住话的,闻言立时上前质问。
“怕是屈打成招的吧。”
“说不定是杀人灭口。”
……
群臣议论纷纷,各说各有理。
纪皇后的剑法着实高超,只是略懂剑术的楼璟应付起来颇为吃力,不过好在他有内家功夫,身形灵活,滑如泥鳅,纪酌也讨不到分毫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