毯外有一层力场罩,原本只是用来屏蔽强风的,飞出数里之后,力场罩就变得更加重要了,乌云越来越低,天空中开始电闪雷鸣,没过多久,横飞的雨幕连起了天地,原本就昏暗的视野变得更加模糊。
由于看不清方向,伯里斯只得让浮空毯缓缓下降,停在一处山崖旁。暴雨瓢泼而下,冲刷着圆形的透明力场罩,光球仍在高处发亮,将小瀑布般的水流映成了半透明的白金色。
骸骨大君指指四周:“伯里斯,你看,真好玩。”
伯里斯浑身一颤:“您……还认得我?”
大君望向他:“我怎么会不认得你?”
这时伯里斯才惊喜地意识到,洛特说话变快了!语气也变回来了!他刚想松一口气,又觉得语气不等于心理状态,目前还不能掉以轻心。
“现在您感觉如何?”他问。
骸骨大君转头看着雨幕:“我……想去火龙峪。”
伯里斯揉了揉眉心,果然洛特还是多少有点不正常……但是,到底什么标准才算正常?也许……过去那个嬉皮笑脸的骸骨大君才不正常,现在的洛特才是完整的。
这想法让伯里斯很难过。他暗暗埋怨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却自作主张又回到了从前,回到那个我无法触及的时代……
这时,洛特伸手揽住法师的肩,把他搂向了自己。伯里斯僵了一下,下意识想挣开,现在骸骨大君的身体硬邦邦的,像覆盖着鳞片的黑曜石一样,他一点也不想靠上去……但他突然想起了在昆缇利亚的时候,他们在精灵海防军的院子里:他把自己变回了八十四岁的状态,满脸皱纹,皮肤干瘪,牙齿在萎缩的牙床上摇摇欲坠,荒凉的头顶被花阴凉染出点点光斑……洛特一如既往不顾廉耻地来吻他,还说了一堆肉麻兮兮的话……
回忆起这些,伯里斯脸上有些发热。他叹口气,默默靠在了骸骨大君怀里。
洛特也在唉声叹气,说话仍然颠三倒四:“唉,怎么办。我想去火龙峪。伯里斯,那天我没去森林,没带赫罗尔夫伯爵去……你已经知道了,是吧。呃……我记得,那里是叫火龙峪……”
伯里斯心不在焉地说:“这么多年,那地名竟然一直没改。”
外面的雨变小了些,洛特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变小了:“我去过那里,我得告诉你……不对,我的意思是,从前我没有告诉你,现在也不知道……不对。总之太多了,首先,我没去森林,然后我看完了,我想说什么,不对,太多了……”
他说话太费劲,伯里斯忍不住帮他顺了一遍:“您想告诉我很多事情,它们太多、太久远、太复杂,您一时说不出来。”
骸骨大君使劲点点头。伯里斯又说:“刚才我一时没想起来,现在一想……火龙峪是那个您很喜欢的山谷吗?被火龙炸出一道缺口的那个。
洛特先是下意识地点头,然后身体愈发僵硬:“你知道……我知道的事了。”
“是的,”伯里斯无障碍地理解了他的话,“我挖出了丽莎的尸体,借助她现成的记忆,我也看完了那本书。”
“你也知道,我后来,我没有,不是被三善神……”
“我知道。那时候位面割离已经完成了,真神已经离开了。”
“还有!这个很重要!我不想说,从前不想,我怕你知道。奥吉丽娅和席格费是……”
“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伯里斯抬起头看着大君,“好了,好了……先别着急。我明白您现在的感觉……书的内容灌进我的脑子里之后,我也差点发疯。别着急,没关系,我身为凡人都能慢慢恢复,您肯定会恢复得更快。”
这些话只是口头上的安慰,其实伯里斯也搞不懂洛特能恢复得更快还是更慢,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能恢复。
伯里斯虽为凡人,但他只是旁观者,他天然立于混乱之外,相对比较容易找回自我;骸骨大君虽为半神,却是整本《颂歌集》的亲历者,那些记述不仅是他眼前的河川,更是他体内的血流。
洛特眼中的火苗变暗了一些。他搂着伯里斯,静静看着护罩外的暴雨,用覆有黑鳞的粗糙手掌慢慢抚摸法师的头发。
有时他会嘀咕一句什么,有点像无意识的梦话,伯里斯听不清楚,也不问他。
过了一会儿,他深呼吸着说:“这样舒服多了。好像从前……”
“从前?”伯里斯问。
“和你在雾凇林里的时候。”洛特的声音平稳了下来,“伯里斯,我没去森林。”
“我已经知道了。”
“然后,你是不是特别担心?”
不问还好,他这样一问,伯里斯反而心生怨恨:“我很后悔帮您找那本书。没事找事,弄巧成拙,耽误我的正经研究。”
大君笑了起来。在这个外形下,他的声音与平时稍有些区别,他的嗓子深处有闷雷翻腾般的摩擦声,让他的笑声显得十分邪恶,与他此时的外形非常相配。
想到这些,伯里斯低头偷笑起来。邪恶的神秘生物与死灵师在暴风雨里搂搂抱抱,太可笑了,简直不像话,洛特都不敢这么写。
第80章
暴雨过后,浓云消散,一弯新月高高挂在夜空正中。
伯里斯把手贴在力场罩上,念出咒语,粘在罩子上的雨水就都被清理干净了。
洛特突然说:“小法师,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又不费我什么事……”伯里斯低着头。
“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你刚才说我耽误了你的正经研究。你宁可耽误正经研究也要陪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听着这些,伯里斯又放心了不少。洛特的语言和思维在继续恢复,他越来越像不怎么要脸的那个他了。
伯里斯不打算回答问题。他在这方面笨嘴拙舌的,不回答还能给自己留点面子。其实这问题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也曾经在心里默默转过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要在希瓦河畔救一个前途未卜的学徒?为什么要在寒冷的北方森林里一路保护我?为什么要送我到珊德尼亚?为什么把那么珍贵的七天浪费在一个平凡无奇的人类身上?如果你只是想找个法师帮忙,你为什么不抓紧时间去找一些有名的法师,让他们想办法解除诅咒?
当年,他很快就把这些疑问抛到脑后了,年轻的伯里斯不想浪费精力和时间,只想一心投入到向往已久的知识与未来中。
他想着,只要能实现承诺,找到亡者之沼,再见到骸骨大君并解除他的诅咒……到时候,如果我还对那些问题好奇,我有得是机会去问清楚。
回想起这些,伯里斯满心感慨:人真是不能不服老,年轻学徒虽然没什么本事,心性却足够锐利;而年老的法师再怎么经验丰富,终究也是锋芒不再了……与洛特重逢后,他哪敢问“为什么对我好”,他连放下老人的架子都不敢。
今天洛特竟然把这话先问了出来。伯里斯在心里回答:好像没有什么原因,我就是想这么做。
想到这,他因自己的回答而恍然大悟:如果我真把那些问题问出口,大概洛特的回答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