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慎语打水回来,进去递给姜采薇,倒一杯出来递给丁汉白。他在一旁坐下,试图活跃气氛:“可惜那么好的铜火锅还没涮。”
丁汉白吃他这套,笑起来,扭脸看他。“饿不饿,给你买点吃的?”丁汉白问,喝了那水,“老二的名声算是臭了,他以后还干这行的话,费劲。”
报案这招儿,图的不是具体惩罚,单纯是宣告天下。这行先是讲一个“信”字,顾客要什么样子,用什么料子,保真,保优,这是必须的。再者,是出活儿的师父,这行认人,拿出去,这是出自谁手,顾客才有面子。
丁尔和此番过去,声誉信誉名誉,一损俱损,后续的恶劣影响将无穷无尽。
丁汉白这一手,比关起家门打折对方的腿狠多了,是半分情面都没留,一点兄弟亲缘都不讲。他有些累,向后靠在墙上,冷,硬,琢磨着,会不会过分了点。
他甚至想,许多年后,丁尔和成了家,有了孩子,哪天在街面上遇见,那侄子侄女会叫他一声大伯吗?他想远了,手掌一暖,幸好纪慎语将他拉回现实。
“师哥,别想做完的事儿,不如想想接下来要做的事儿。”纪慎语揉捏那大手,轻轻抠手掌中的茧子。他知道对方在烦恼什么,又道:“家里的事儿等师父亲自处理就行,你不用介怀,还是研究研究怎么把钱凑齐吧。”
真是直击要害,丁汉白“嘶”一声:“我好不容易把这茬忘了,你就不能哄我两句高兴的?!”
纪慎语乐起来,只咧嘴不出声,而后郑重地说:“师哥,等师父出了院,我跟你走吧。”
丁汉白反手攥紧,点了点头。
丁家这一场地震动静实在不小,不出三天,行里传遍了,托丁汉白改行的福,古玩圈也都知晓一二。这下可好,丁汉白这个二十出头的新秀树了威风,瞬间出了名。
不过事情闹到这一步,分家是板上钉钉的事,不止玉销记,一墙之隔的大院也没法同住了。丁延寿犯的是急病,控制住就能出院,可他躲避似的,竟然主动又续了两天。
姜漱柳心烦,这人乐意住,她可不乐意往医院跑,便警告两天后必须出院。丁延寿哄:“三店新出的镯子怪好看,给你戴一只。”
姜漱柳说:“首饰都要把抽屉塞满了,你觉得我还会稀罕?”她从恋爱到结婚,直到如今,数不清有多少首饰玩意儿,奈何就长了一根脖子俩胳膊。一顿,她问:“分了家,亲儿子咱们不认了,养儿子不吃股,廷恩手艺够不上……那百年之后玉销记怎么办?”
怎么这些个枕边人都那么会直击要害,丁延寿霎时头疼,他不就是想不通,所以才拖延时间吗?走廊外婴儿啼哭,他说:“要不,咱们再生一个?”
姜漱柳勃然大怒,等怒气消散,竟扭着脸哭了。她那么好的儿子,顶天立地又有本事,为什么偏偏有那样的毛病。她日日夜夜都幻想着,那俩孩子改好了,一切回归正轨,只可惜那顶天立地的好儿子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丁汉白一身衬衫西裤泡在瓷窑,检查之前纪慎语修复的几件真品,还有一批顶级精品。他眼里容不得丁点瑕疵,竟检出了三件不合格的。
纪慎语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待丁汉白指出,只得乖乖地回炉重造。
等忙碌完一天,丁汉白的白衬衫沾成泥土色,纪慎语甚至变成花脸儿。他们买了点吃的赶去医院,到病房外,丁汉白止住步子。
纪慎语独自进去,摆上碗筷,与师父师母共食。他狼吞虎咽,酱菜丝都吃出东坡肉的架势,再拿一个馒头,吭哧咬一口,恨不得整个吞了。
丁延寿和姜漱柳心知肚明,饿成这样,总不能是在玉销记出活儿的缘故。姜漱柳说:“喝汤,非噎着才知道灌缝儿。”
纪慎语听话,端碗喝汤。
丁延寿说:“那片里脊肉没瞧见哪,等我给你夹?”
纪慎语伸手夹肉。
他像个小孩儿,爸妈守着挑三拣四,却句句藏着关心。他望一眼门,蓦然红了眼眶,丁汉白在那门外默默吃着,安安静静,什么关怀都没有。
纪慎语搁下馒头,出溜到地上跪伏着:“师父,师母,你们原谅师哥好不好?”他去抓丁延寿的手,“师父,答应了我们吧,求求你了……”
病房内顿时安静,不喘气似的。
他久久得不到回应,懂了,站起来跑出去,碰上门那刻撞入丁汉白怀里。这是医院,一切相拥安慰都能安心些,只当是遭了坏消息。丁汉白揉他的肩,说:“我都听见了。”
他低头贴着纪慎语的耳朵:“别这样,我们没权利让父母同意,如果咱们在一起是在他们心上割了一刀,何必非要求原谅,割他们第二刀。”
纪慎语说:“我不想你委屈。”
丁汉白抱得紧了些,他不委屈,这一辈子长着呢,总要经历些不如意。他把纪慎语哄好,估摸着里面也吃完了饭,正一正衣襟,拍一拍尘土,推门而进。
他已经做了容不下兄弟的恶,干脆把白脸的戏唱全乎。丁延寿和姜漱柳同步望来,霎时间都不会摆表情了,他说:“妈,你和慎语回去吧,早点休息。”
姜漱柳问:“你还在崇水住着?”
丁汉白点头,端出混不吝的样子:“今晚我留下陪床,这儿的沙发都比那儿的破床舒服。”
待纪慎语陪姜漱柳离开,丁汉白踱到床边,坐下,拿个苹果开始削。丁延寿盯着那双手,雕石刻玉的手,不知道多久没碰过刀了,思及此,他气道:“我不吃!”
最后一截果皮掉落,丁汉白咬一口:“我吃的。”他渐渐吃完半拉,敛着眉目,像说什么无所谓的闲话,“想好怎么分家了么?”
丁延寿说:“怎么分都跟你没关系。”
丁汉白道:“别色厉内荏了,我不求你和我妈接受,也不求你们原谅,我在外面掉一层皮都不会腆着脸回来认错。可你不是我爸么,她不是我妈么,养大我的家有了事儿,我不可能装聋作哑。”
前半句冷酷,后半句恳切,他说:“爸,我的意见是这样,三间玉销记,一三店你留着,二店给二叔他们,老二折了,还有老三,以后可愈结婚总要有份家业傍身。”
店完了是家,丁汉白思考片刻:“当初的三跨院咱们家出大头,二叔出小头,他们要是搬家就把钱给他们。丁家是看手艺的,这么分一点都不亏待他们,你以后不用内疚,更不怕传出去遭人议论。”
丁延寿久久沉默,分家有什么难的,统共那些东西,问题是分完等于离心,谁也管不着谁。他没管人的兴趣,可二店挂着玉销记的牌子,他做不到不闻不问。
丁汉白看穿,说:“爸,顾客认玉销记的牌子,是因为玉销记的物件儿上乘,他们经营不善也好,技艺不精也罢,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关门倒闭或者别的都跟咱们无关。”
丁延寿急道:“那是祖宗传下来的店!”
丁汉白帮忙顺气,趁势靠近:“祖上好几间,不也缩减成三间了?你只担心他们那间没落,为什么不想想你手里的扩大?你是行中魁首,你还有慎语,还有廷恩,你要是愿意……还有我。”
丁延寿倏地抬眼,父子俩对上,遗传性的漆黑瞳仁儿,复刻般的挺鼻薄唇,齐齐卡着万语千言。丁汉白的声音很低:“挺长时间了,我悄悄办瓷窑,倒腾古玩,现在正筹钱预备开古玩城。我自立门户了,但我从没想过卸下对家里的责任,雕刻的手艺和天分也注定我这辈子都要握刀。”
他和纪慎语的事儿是炸弹,也是定时炸弹,情感上,前途上,埋藏的巨大分歧全掀开了。丁延寿仰头靠着墙,惶惶然地想,更以后呢?
家业没了可以再挣,可技术失传要怎么办?
丁汉白说:“爸,这辈子问心无愧就好了。同仁堂的生意百年之久,当初不也上交秘方变成国家控股?没什么是永远的,风光过,满足过,人是活生生的人,紧着自己高兴最要紧。”
丁延寿被这份豁达震动,甚至有些发愣,许久,舒一口气:“明天办出院,分家。”家字说完,他张张嘴,试图再次提起丁汉白和纪慎语的事儿,却又觉得徒劳,便什么都没说。
一宿过去,病房空了。
家,难成易分,关张数天的玉销记今日仍没有开门,但丁家院子恢复些人气。一大家子聚于客厅,丁可愈扶着丁厚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