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云蔚本在出神,忽听得身边动静有异,再一转头发现韩绻竟然不见了,而茶肆外乱作一团,一群人闹哄哄正喊打喊杀着。他忙闪身抢过去,见众人各种法器纷纷砸向蜷缩在地下的韩绻,势必要将他打得灰飞烟灭才罢休。覃云蔚只得合身扑上,恰恰用身躯压着韩绻,见左侧各种灵力交织中有一尺许空隙,于是抱着他紧贴地面滑行出数丈,从那处空隙里脱困而出。
韩绻被他垫在下面,后背衣衫被地下的碎石蹭破,背上火辣辣一片,抽搐着一张脸沉道:“哎呦好疼……”
覃云蔚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可两人相识其实不过才两个月,他倒是不在乎人的长相,对韩绻的容貌只是定义为“不太好看”四个字,但此时蓦然和一张扭曲的僵尸脸近在咫尺面面相觑,也是心中微微一凛,忙起身又顺手将韩绻扯起来,对蜂拥而至的各位修士解释道:“各位道友请罢手,他并非妖孽。”
那位年轻修士横眉怒目瞪着覃云蔚:“怎么不是妖孽,明明是一头僵尸!你庇佑一头僵尸,你也不是好人!”
韩绻从覃云蔚身后探头出来,急急辩解:“我不是僵尸,我是活人!我师弟……他是好人!”
他是不是活人,这群玄门子弟修为都不低,放出灵识一探自会知晓,然而看着他那张乌青乌青的脸,总有些惊疑不定。覃云蔚知道此事解释不清,也懒得解释,趁他们犹豫,拉着韩绻转身就跑。
但面前忽然现出一人身形,挡住了去路。
那是个身形挺拔年轻男子,长发如墨衣袍胜雪,手挽长剑神色轻佻,冷冷看着两人。覃云蔚与他对视片刻,再次默默转身,准备改道走开。
来人见他在眼皮子底下竟然还想逃,双眉微轩,长剑击出两道剑气,化为雪白流光一左一右欲阻住覃云蔚的去路,但却见覃云蔚扯着韩绻,竟硬生生从两道剑气中间一穿而过,一溜烟奔了出去。
来人一惊,这覃云蔚看来不过是个炼气期修士,而那个韩绻他更是熟悉不过,一点点粗浅修为不够他拿来祭剑的,蠢笨得和世俗中人无有两样,此中必有蹊跷。他仗剑就追,一边传信给门中子弟和自己兄长:“我遇到了染衣谷那个死僵尸韩绻,他身边就是天蓬门下令追缉之人,果然两人混在了一起,你们快来!”
韩绻被覃云蔚扯得踉踉跄跄,一边气喘吁吁问的:“师弟,你不是说你改装易容了吗?为什么还被晏家三郎君给认出来?”
覃云蔚心道还不是因为你生得太独特,连易容都无法遮掩,还顶着一张僵尸脸四处打听八卦,八卦,八卦,就这么喜欢八卦!
眼前是连绵不绝的潋山山脉,山岚雾气挟着清风扑面而来,只要能成功逃进去,这山中地势复杂雾气深浓,能很好地隐匿行迹,一时片刻便不会被人发觉。然而风中隐约混合着灵力波动从四处逼近,覃云蔚正埋头奔逃,忽然察觉气氛不对,他耳尖耸动两下,惊觉前方亦有人兜头拦截,后方三路包抄上来,竟陷入层层包围之中,于是骤然止步不前。
韩绻却收势不住,一头撞在他身上,被覃云蔚顺手揽住,又是哎呦哎呦一阵大呼小叫:“师弟你身上真硬!”
覃云蔚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别吵。”背后一柄飞剑破空而至,他顺手祭出一根极大极笨重的大锤子,“咣当”,重重与追击而来的长剑砸在一处,锤子虽品质低劣,竟然将长剑砸飞了出去。
这情形被最先赶到的晏家三郎晏晓仙看个正着,骇然的同时忍不住失笑:“你那是个什么法器!”
覃云蔚手结法印召回锤子,抡在手中森然以对:“锤子,怎么了?”
晏家的几位郎君中,晏三儿最是目下无尘,哪里看得上这种粗苯无比的法器:“哈哈哈哈,锤子,大锤子!”
躲在覃云蔚臂弯里的韩绻见他一脸讥诮之色,不禁为自己师弟不平,戟指愤愤道:“你懂什么!我师弟的锤子是在大名坊花了三十颗灵石才打造的,可……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锤子确实是覃云蔚在大名坊花了三十颗灵石打造的,他本来想打造一柄长矛法器,好不容易凑齐了材料,结果大名坊的唯一一家炼器铺子水平太低,不知为何出来竟然成了一根锤子,也只能将就着用。
晏三儿闻言笑得更加开怀:“三十颗灵石,哈哈哈哈哈哈哈!”
躲在暗处的晏家大郎晏晓旭不禁暗骂一声,适才那柄飞剑是族中二堂弟晏晓月所发,晏老二筑基期修为,竟然被一个炼气期修士用一柄锤子砸开了本命法器,一看便是有蹊跷,自己这个弟弟一颗糊涂心两只懵懂眼,竟然还在嗤笑对方的法器,真是被家里长辈给宠坏了。
他立即下指令:“布七绝剑阵!”
晏三儿听出长兄火气很大,顿时偃旗息鼓,运飞剑攻向覃云蔚。他出手的同时,四周六柄飞剑挟风雷之势呼啸而来,瞬间组成一张巨网把覃云蔚和韩绻笼罩其中。
覃云蔚左手将韩绻半抱在臂弯里,右手一振,锤子倏然变得五六尺长,抡起来虎虎生风,锤子表面附一层浅金色淡淡电弧跳动个不停,不多不少不强不弱,恰能将晏家七绝剑阵阻挡住。
晏老大一边指挥剑阵,一边抽空训斥自家三弟:“你笑个屁。锤子怎么了,如今可知道锤子的厉害了吧?你有笑的功夫,倒是拿下他给我看看!”
晏三儿冷哼一声,并不服气,片刻后忽然道:“大哥可通知了天蓬门没有,说他们要找的人在这里。”
晏老大道:“用不着你操心,早已发了千里传音符过去。”
天蓬门徐家是个千年传承的修仙世家,规模不大不小,虽然一直隶属于六合盟,可算不得重要的修真门派。但是他们现任门主徐琅瑜长得人才颇为出众,十余年前被潋山六子之中唯一的女修曹若耶相中,带着大批嫁妆强行下嫁给他,于是天蓬门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混入外八门之中,跟着六合盟逍遥快活许多年。
说起天蓬门,天蓬门的人就到了,一个冷冰冰狠戾戾的女子声音从天边飘来:“前面是否君澜府大郎君?”人随声到,一个锦衣美人儿挟着馥郁芬芳的花香骤然出现在晏老大眼前,凌波微步吴带当风,艳光四射仙气逼人,害得晏家兄弟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差点踩了别人的脚。
天蓬门门主夫人曹若耶拂袖而立,先是狠盯了覃云蔚一眼,接着又扫了七绝剑阵一眼,冷冷道:“剑阵收了吧。”
她语气中带一丝鄙夷,晏老大险些冒出一头冷汗来,但也不得不承认曹若耶鄙夷的有道理,砸锅卖铁敲打了这么久,全都被一柄低等法器挡回来,别说伤不了覃云蔚,连他身边的那个小傻子韩绻都不曾被扫到一片衣角。
但晏老大还来不及收剑阵,便听得一片密集的叮叮当当之声,锤子竟在瞬间凭空消失,锤子的主人随之了无影踪。七柄飞剑失了目标,但灵力未减,自行叮当撞在一处。
晏三儿在兄长身后,满目骇然之色:“地遁术,他竟然会地遁术!”
地遁术为五行遁术之一,天下通晓此法术之修士没有十万也有八万,绝不止覃云蔚一人。但覃云蔚明明是凝气修为,按常理却不该会这五行遁术,所以晏三儿莫名惊诧。晏老大忙运剑诀将剑阵拆开归位,满头冷汗看了看曹若耶,低声道:“曹娘子……”忽然思及曹若耶喜欢别人呼她为徐夫人,忙又改口:“徐夫人,您看这……”
曹若耶盯着不远处的地面,褐色的土地杂石嶙峋,一丝隐微的气息蜿蜒远去,她双目含煞抬袖轻弹,聚气成珠连环弹出,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地面被炸开一条二十七八丈长的沟壑。沟壑尽头处覃云蔚深灰色的衣衫一闪,似乎迟滞了一下,接着又倏然消失在地底。
曹若耶嗔怒:“竖子敢逃!”反手一柄小剑又从袖中飞出,迎风见长为一柄普通长剑大小,剑刃做霜雪色,光华流转冷气森森,急追覃云蔚而去。
但半个时辰后,她不得不召回法器吹影剑,原来深入潋山之后,吹影剑不小心把人给追丢了。曹若耶脸色阴沉凝目不语,晏老大怕她失了面子迁怒于人,小心翼翼道:“徐夫人是专程来擒拿这覃隐么?可惜此人虽然修为不怎么样,人品却太过狡诈猥琐。”
曹若耶道:“我忙得很,哪有空专程来捉他。只是恰巧路过这附近。”她美目扫过晏家兄弟,见诸人皆是诚惶诚恐的模样,随口又道:“这覃隐,澹台少盟主和程小郎君令人追杀了三年都不曾得手,又岂是你们君澜府能拿得下的,下手前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看来此女虽然为人倨傲言语难听,但并非完全不讲理,晏老大终于松了一口气,俯首道:“是,是。”
韩绻被覃云蔚扣在怀中,眼前一片黑暗,鼻端满满俱是浓郁的土腥气。覃云蔚一路只管奔逃,并不抵挡如附骨之疽般撵来的法器。因此身后轰隆隆的追击声连绵不绝,一波一波灵力涌来,逼得两人喘不上气。韩绻不得不把脸颊紧贴着覃云蔚的颈项,才觉稍稍轻快些。这昏天黑地也不知还得要多久,韩绻心大如天,只觉得挨着师弟宽阔而坚实的胸膛就万事无忧,末了觉得瞌睡,于是脑袋一歪,昏昏然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被覃云蔚拍醒的,覃云蔚手里端一个石碗,碗中是从地下河流里打来的净水。韩绻懵懂坐起,半闭着眼摇头晃脑。覃云蔚道:“你清醒一下,我给你上药。”
韩绻背上被砂石刮擦,伤得不轻,但他并没有灵力可自行修复伤口。覃云蔚替他解除衣衫,又将长发挽到一侧去,清洗了伤口,取出一盒药膏慢慢涂着。一边涂,一边打量他的背。见除了擦伤,余处肌肤和脸上肤色竟是截然不同。
覃云蔚对着他后背愣怔片刻,忽然绕到他身前去看他的脸,却见韩绻颈中挂着一个玉瓶模样的饰品,雕工倒也简单,但细看内部,有隐隐波纹流转,甚是奇特。他伸手捏了起来,问道:“这是什么?”
韩绻迷迷糊糊道:“师尊给的,是个好东西。师弟你若是喜欢就送给你。”
覃云蔚哪里会要他的东西,便摇了摇头,伸出一根小手指,轻轻触了触韩绻的面颊。他手上药膏清凉无比,韩绻被他戳几下,彻底清醒过来,茫然抬头望着覃云蔚。他脸上的青肿只延伸到颈项之下,到双肩之时,肌肤已经变成了正常肤色。
韩绻双眼应该不小,能瞧出眼尾微微上翘,只是脸皮肿胀挤得眼睛有些变形,一双乌瞳清润透澈,但不管看什么,眼珠子都定定的一动不动,且一刻钟的功夫不用眨眼,因此总带着七八分傻气。他见覃云蔚打量他,忙又道:“师弟,我真不是僵尸。师尊,还有小师弟小师妹,都说我不是僵尸。”
覃云蔚道:“我知道。”
韩绻小心翼翼看着他:“你为什么会知道?”
覃云蔚道:“据说僵尸有獠牙,但你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