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帝神情一僵,嘴角肌肉微微抽动起来,眼底仿佛闪过一道凄厉的怒光。
在座的四位皇子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睑,个个想要撇身事外似的屏息敛气。印暄发现父王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副戚容,之前眼中的喜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德帝深深吸了口气,缓慢而含糊地说:“你太子伯伯……生了重病,到很远的地方医病去了。”
印暄奇怪道:“怎么我病了,太子伯伯也病了……小六叔也不在,他也病了么?”
明德帝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庆王感觉后背汗湿中衣,那一刻恨不得把嘴长到幼子身上替他说话。
印暄轻轻摇了摇明德帝的胳膊,不慌不忙地追问:“皇爷爷,那下一个生病的是谁?”
死寂的空气中,似乎有人倒抽了口冷气。
印暄只觉眼前一花,原来是皇爷爷将他塞进了随侍太监的怀中。
紧接着,明德帝骤然暴起,猛地掀翻了整张膳桌,雷霆般震怒不已:“那个孽障!畜生!区区一个流刑焉能抵消他犯下的大罪!朕若不痛下决心,如何能扫清这宫中的妖氛瘴气!魏吉祥,重新拟旨!废历王印云墨为庶人,赐鸩酒一杯,不得归葬王陵!”
一直面色煞白、端坐不语的宁妃扑倒在地,抱住明德帝的脚踝惨声大哭:“皇上!虎毒不食子啊皇上!云墨毕竟是您的养子,他年少无知,受妖人诱怂,这才犯下大错。求皇上看在并肩王为我朝立下的赫赫战功,看在臣妾姐姐辛苦怀胎、以命换命,臣妾十五年悉心养育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吧!”
明德帝拂袖欲走,被她死死攥住抽不出腿,怒而踹之:“虎毒不食子!十五年前就是你们一个个都劝朕虎毒不食子,朕才没把他摔死在阶下!”他用颤抖的手指点着在场的庄敬二妃,以及年长的太监宫女们,“你问问他们,那孽子当年是如何出生的?!魏吉祥!你说,说给宁妃听听!”
随侍太监魏吉祥战战兢兢地低头,极力用平淡的语气,念书般说道:“明德八年冬,并肩王王妃在入宫探亲时提前临盆难产,一连两昼夜无法娩出,到第三日午时,晴天里陡然阴风四起,重云蔽日,四周暗黑如夜,接连不断的惊雷震撼整个京城,其中一道劈在永寿殿的屋脊上,轰塌了半边檐角,王妃便是在那时薨逝。众人皆以为胎死腹中,不料……不料……”
魏吉祥抖颤着说不下去,明德帝怒气勃然地接口:“不料一声破响,血水飙飞出丈远,溅得满墙猩红,那婴儿浑身浴血,从撕裂的母腹中生生爬出!朕本欲亲手将这妖孽摔死,你们却一味苦谏,这才留他一条性命。当时朕指天道:‘墨云蔽天,乃不祥之兆,此子赐名云墨,将来若有灾厄,愿只应验在他一人身上!’”
“若当初朕狠下决断,如今太子也不至于……不至于……”明德帝双目赤红,剧烈地喘着气,“端孝皇后只留下唯一血脉,如今竟葬送在这孽子手中!”
宁妃泪如雨下,哀求道:“云墨也是并肩王与臣妾姐姐的唯一血脉,臣妾无所出,早把他当做亲生儿子。皇上若杀他,臣妾定也活不得了,届时九泉之下,臣妾如何向我那可怜的姐姐姐夫交代!”
望着痛不欲生的爱妃,又想起一生挚友祁映……想起两人总角之交,于乱世中携手举兵,是他为自己打下半个江山;想起他在战场上以身挡箭;想起自己无数次对他说:“阿映,没有你就没有我。即便是晋封一字并肩王,也无法穷极我心中感念之万一”;想起他被伤病折磨,临终前将怀孕的妻子含泪托付;想起自己在他床前发誓,一定将他的孩子当做亲生子来抚养……明德帝心底不由产生了动摇。
他沉默良久,面沉如水地扫视一干皇子,语气冷肃:“你们说,朕该如何处置这个孽子?”
几位皇子不动声色地互觑一眼,见明德帝目光咄咄地望着他们,看来是非得当场表态不可了。泰王与平王率先开口:“父皇圣明,宸中自有决断,儿臣唯皇命是从,不敢妄议。”
明德帝不满地冷哼一声,“说了等于没说!老四老五你们两兄弟一贯和稀泥!老二,你说!”
瑞王神情端肃地道:“大哥与六弟都是儿臣的手足,无论父皇最终做何决断,儿臣心中唯悲痛而已。但儿臣知道,帝王无家事,我们的一举一动,天下百姓都睁眼瞻仰着,如今最要紧的,是保存天家颜面、皇室威仪,以免民心动荡。”
明德帝微微颔首:“废王诏书一出,势必引得朝野议论纷纷……”言罢沉吟不止。
瑞王迟疑一下,低声道:“御医会诊一致结论,太子乃是因外感温热疫毒,三焦气机失常,导致湿浊蕴积,脾肾阳气衰败而薨……”
瑞王此时忽然说到太子,明德帝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给名义上的六皇子也弄个暴病身亡,将一切掩盖过去。
这倒也是个喑声息事之法,明德帝方心有所动,宁妃见势不好,扯着龙袍下摆又哀哀凄凄地哭求起来,一口一个姐姐姐夫“在天之灵”、“泉下有知”。明德帝被她弄得心烦意乱,转头见庆王站在旁边一声不吭,便命道:“三皇儿,你也说句话!”
印暄不知皇爷爷为何发这么大的火,也不清楚叔伯们在议论什么,只依稀知道跟不见了的太子伯伯与六王叔有关,见皇爷爷问到父王头上,便目不交睫地看着。
庆王面色沉静地行礼:“儿臣无话可说。”
明德帝皱眉:“什么叫无话可说!你平时不是很有主意么?”
庆王道:“儿臣怕自己的想法不合二皇兄心意,说了徒增麻烦,不如不说,一切听二皇兄的。”
明德帝心底陡生一丝警觉,沉声道:“瑞王有瑞王的考虑,你有你的想法,兄弟意见不同可以商议,何来的‘麻烦’?今时朕就要听听你的主意,你说。”
庆王轻声道:“儿臣的主意只有一个字,请父皇伸过手来。”
明德帝不明所以地将右手递过去,庆王一只手握住,另一只覆盖其上,用食指指尖在他掌心画了几笔。
明德帝闭上双眼,半晌不语,最后缓缓将手抽回,说道:“就这么定了吧,对外只称暴病而亡。”
印暄见他挣开宁妃的纠缠,转身欲走,好奇地问了句:“皇爷爷,父王在您手上写了个什么字?”
明德帝定定看着这个以聪颖著称的小皇孙,忽然淡淡一笑,摸了摸他的脑门:“暄儿前阵子一直病着,怎么今日一入宫就想起打听太子伯伯和六王叔的事?跟皇爷爷说实话,谁谁教你这么问的?是不是你父王?”
印暄心下一慌,险些忍不住去看庆王。但他始终记得父王的叮嘱,嗫嚅道:“我自己想问,没人教我……”一边移开目光,飞快地瞟了眼瑞王。
明德帝眼神犀利,把这天真的一瞥看得一清二楚,眉宇间顿时笼上一层愠怒的阴霾。但他并未当下发作,只是冷冷盯了瑞王一眼,极深地吸口气按捺住心绪,拂袖而去。
回到王府,庆王关上门,一把抱起幼子,在他脸上狠亲:“好儿子!差点把你爹的冷汗都吓出来了!”
“父王,方才我做得对么?”印暄抹着脸颊上的口水问。
“对!对极了!父王要好好奖励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印暄吞了口唾沫,抬头看着父王大声说:“我想要父王不再写信叫小六叔来!我再也不想见他!”
庆王飞扬的神色瞬间僵硬在脸上。他震惊地瞪着儿子,似乎想从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挖掘出什么端倪。
印暄气鼓鼓地直视他。
片刻后,庆王缓下脸色,试探地问:“暄儿不喜欢六王叔,为什么?”
“他……他笑我尿床!还威胁要把我扔进护城河!”
庆王失声大笑。“小六是在逗你玩儿呢,他就那性子!”他忽然敛笑,语气深沉地道:“不过,父王可以答应你,以后再不叫六王叔过来,你以后也再不会见到他了。”
“他上哪儿去了?”
“去一个只有他独自一人的地方。”庆王转身负手,望着窗外的如墨夜色,留给印暄一道终身难忘的背影。
“有种花,美得令人迷醉,但永远只能绽放在夜里,放到阳光底下,便成了污秽……”如自语般,庆王用低微的声音轻喃。
“什么花这么奇怪?”印暄不解地问。
庆王没有回答,只背对着七岁的世子叹道:“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