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星星点点的光斑透过层层叠叠的茂密树叶落在群山深处时,微凉的山风轻拂过树梢,早起的白鸟在林间枝头啼鸣,而下背靠山头的一高大岩石处,被覆盖满枯绿败黄的树蔓也开始缓缓颤动不止,干枯的蔓叶随着震动不断落下,然后浓密如瀑的藤蔓一下被从中拨弄开,接着就见从后面的岩石中竟然走出一个人,不,总的地说应该是两个。
“青川,出来吧!没人。”叶寒在外细致打量了周围一圈,见没危险这才喊青川出来。
青川没有迟疑,依言钻出石洞。
在半封闭的石洞里过了一晚,洞内空气早已浑浊不堪,叶寒闭着双眼,在零星落下的散碎阳光下尽情舒展着双肢,山林中清新的空气带着初冬的点点冷冽,落在胸腔处,顿时赶走了昨夜遗落下的疲劳。
青川走出石洞,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恬静美好的画面——少女还未发育完全的身体被包裹在一身素衣白布下,单薄稚嫩却又给人说不出的美与冲动,还未及腰的长发随风轻轻飘动,柔软且黑亮,就仿若是匹上好的缎子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轻轻抚摸,此时浅金色的阳光穿透林间洒落下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看着美极了。
“青川,你快过来,呼吸一下山里的新鲜空气。”
沐浴在阳光中的少女突然转过头来,眉眼一弯冲他宛然一笑,莫名让他心间一动,砰砰作响,然后脚不受控制向她走去。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极了,在昨日之前他从未有过。虽然两人认识也快三四年了,但最初姐姐之于他也不过是一无聊时的玩伴,与他在这深山古寺沉闷中的一可说话之人罢了。他还记得两人在小湖边初见时,姐姐看见自己的惊讶反应与他人所见并无有何区别,他之所以现身与她相识,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出于好奇。
也许于姐姐来说在小湖边初见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但对他来说却并不是,其实在两人相识之前他就看见过她多次,随其父亲来寺中送菜,只不过那时的姐姐不仅木讷而且还胆小得很,叶父去那儿她就跟着去儿,简直跟个小黏包一样,无趣极了,但过了几年后,也不知长大了许多的缘故还是什么,姐姐再次随其叶父来寺中送菜时,整个人由内而外变了很多,大方爱笑嘴甜,常常逗得叶父还有师兄们乐得不行,又聪慧机灵极有正义感,见寺中有纨绔子弟对女施主言语不敬,然后趁其不注意时伸脚绊得此人摔得个四脚朝天,害其落得一身笑话然后缩着头灰溜溜离开了,而她这个“罪魁祸首”却在一旁看得热闹笑个不停,他当时就躲在暗处,第一次觉得这个卖菜翁的女儿有意思极了。
而随着两人这些年接触渐深,姐姐给他的感觉不仅仅是如此,越与她相识久,他就越觉得她与世上之人的不同。
世人或忙于生计,或奔走于名利,或苦于生活,或愁于无所寄托,可姐姐的出现却颠覆了他之前的所认知——明明是一贫家卖菜女,生活穷苦,但在她脸上却从未看见为此烦忧过,可早起踩露上山送菜,也可摘野花满筐而归,每次看她下山时都是步履轻松嘴里小调悦耳,甚是怡然自得。在她身上,他看见了一种世人缺乏又罕见的自在,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能完全做到。她可以为一池春水吹皱所忧,可为月夜昙花一现所悦,也可为青山无情因雪白头而怜,明明是扎落在尘世的苦难人,却又超然物外完全不受礼教束缚,一点也不像这世间之人,倒像是从天上误落入人间的谪仙,自由极了,让他羡慕不已。
在这些年两人相处里,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盼着姐姐的到来,每次到她来寺中送菜的前一晚他都会睡不着觉,然后早早起来就去小湖边等着,从黎明的天色朦胧到晨时的雾气弥漫,再到旭日东升晨雾散去,直到姐姐终于出现。他喜欢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笑盈盈地看着他,喜欢她似柳枝轻柔的嗓音唤着自己的名字,喜欢与她坐在一起听她说起山下趣闻时的轻松自在。同时,他也开始不舍得姐姐的离去,每次她来寺中时他都希望时间能走慢点,自己能与她多待一会儿,哪怕什么也不说就简简单单坐在一起,他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欢喜的。
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不舍,这种显而易见的变化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个问题在之前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困扰着他,每次当他回忆起那次在清远寺昏迷中醒来看见满脸担忧望着自己的清秀少女时,他的心都会不受控制怦然作响,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渐渐想明白,原来在那时自己就动了心,或许更早也说不定,只是当时的他却不知。
山间空气清新,叶寒活络着筋骨未曾注意青川眼中的变化,见他走了过来也未转过头去,只抬起手来指向远山一处,与他说道:“你看那边是哪儿?”
心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似要破土而出一般,青川心绪乱得不行,还好叶寒一声话语及时“唤醒“他,让他暂时忘却,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都往叶寒手指的方向望去。
当视线穿过视线穿过密林疏枝间的空隙凝望着远山那有些熟悉的一处,青川不由惊讶出声,“那儿不是清远寺吗?”昨天他们在老黄松树下汇合时已快入夜,之后又在黝黑的山林间穿梭,根本不知昨夜所歇之地在何方何处,只是有点让他没想到此处居然离清远寺这么近。
叶寒点了点头肯定着他的回答,“我们现在在清远寺的侧面,离那里只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平日我来清远寺送菜,有时怕起晚了误了送菜,就会提前在这里住一晚,然后第二天一早就送菜过去。”
“可我记得你每次都是从青石台阶下山的。”青川不会告诉叶寒,每次她走后自己都会偷溜至寺前大门处,目送着她一步一步离开,有时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也不肯离去。
“你只看见我下山,那你看见我上山了吗?”叶寒笑着反问道,然后继续说道,“而且我每次送完菜后,还得去城中买药,走前面那条大路最近。”
听着听着,青川望着清源寺的双眼却渐渐垂落下来,一动不动望着地上的青草晨露也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说道:“姐姐,要不……你还是别去清远寺了。”若是昨日之前,让姐姐替他做如此冒险之事他绝不会阻拦,但经过昨日一事之后,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那么一丝说不出的不愿,以致于让他彻夜未眠纠结了一整夜。
“这件事我们昨晚不是决定好了吗,怎么又变卦了?”叶寒知道青川是担心自己,毕竟昨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确实太大,他害怕也是正常,于是劝慰着他,“太守的人正在到处抓你,你回去太扎眼了,可我不同,我只是一普通香客,平日除了送菜与你们清远寺并没有任何瓜葛,而且每日来寺中烧香拜佛的达官显贵这么多,太守等人是不会怀疑到我一个小女子身上来的。你放心,我自己会见机行事的。”
叶寒说的话不无道理,与自己相比,她去清远寺确实更合适,也更安全,这一点青川比谁都清楚,只是从京城来的杀手还未去,都藏在寺内外等他现身,这些人都是接了死命令来取他性命的,定不会放过丝毫线索,若是他们知晓了姐姐与自己相熟,他们定不会放过她的。
想到叶寒明日可能遇到的危险以及下场,临到关头青川还是动摇了,“姐姐,你听我的,明天还是别去,真的很危险。”
自叶母去世之后她有多久没被人这么关心过了,怪不得老人们都说被人关心是一种福气,叶寒听着青川的一再劝说,心暖得不行。
“青川,你赌过钱吗?”
话题转得太快,叶寒突然这么一问弄得青川有点跟不上她的思绪,抬头疑惑望着她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只能回道:“出家人有戒律,不准赌博。”
瞧着青川脸上太过沉重,叶寒伸手在他光净圆乎乎的头顶上轻轻一弹,青川措不及防抱头惊呼一声,看着青川那可爱样,叶寒也忍不住“噗呲“乐了出来,“我赌过,而且运气还不赖,赢的时候多,输钱基本没有过。这次再去清远寺我就当赌一回钱,我运气这么好,说不定我去寺中时太守他们早就走了,什么危险也没有。”
只可惜遇见了他。
见青川低垂着头又不说话,叶寒软了声温柔说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清远寺我必须去。你总不能在这深山老林里东躲西藏过一辈子吧!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后就会知道,有很多时候躲是没有用的。”
青川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又从嘴边咽了回去,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就像他方才一时兴起的劝阻,终只是一场不会有结果的徒劳罢了。
“好了!”见青川没再反对,叶寒便放下心来,与他问着明日去清远寺相关的事,“你快告诉我点你和你师父之间的事,要只有你们两人才知道的,越亲密的越好。这样我见到你师父时,才好跟他接上头,让他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很安全。”
劝说叶寒无果,她轻柔含笑的催促声还不停传入耳中,有那么一瞬间青川极其后悔昨晚告诉她自己的决定,他宁愿自己冒着被杀手剿杀的危险也不想她替自己去冒险,可当她听提起师父时,他才恍然想起自己现在所面临的紧迫形势和处境,终还是压下心里那说不出的不安没再劝阻,唯愿她明日一切平安。
“真的没有吗?你再想想。”
“真的没有,我跟我师父在一起大多时候都是在打禅论经,再无其它。”师父性静,他亦如此,所以平日相处时颇是无趣,再加上为叶寒明日之事的忧心,他想了半晌,也一点想不出什么与师父之间曾有过的特别之事。
叶寒也是有些无计可施,她知道出家人的生活一般都清寡无味,可怎么也没想到会寡淡到如白水般什么也没有,这可难倒了她,她总不能见到方丈时也跑去打禅论经吧!
不肯放弃,叶寒逼着青川继续再想,“青川,你自小就长在方丈身边,这么多年,总有几件经常做的,让你和你师父都特别有印象的事情吧?就算是打禅论经,也会有什么让你们难忘的事吧?”
青川不想看见叶寒失望的样子,于是墨眸流转四望深想着往日事,见旭日东升越上林间高高的树梢,想了想不确定说道:“有件事我不知道算不算?”
“你先说。”叶寒立即回道。
“平日里我和师父除了在禅房打坐外,有时还会在禅院中的大槐树下打禅入定,即使外有烈日炎炎或倾盆大雨突下也不会中途离去。”说完,青川又试探性补充了一句,“这个,算吗?”
“……“,叶寒听后本有心再想追问,可见青川已经绞尽脑汁,最后勉强点了点头,想了想回道,“明天是十五,香客云集,依例方丈会亲坐于殿堂前开坛讲经。这么重大的事,太守应该不会阻拦,如果不出意外明日我应该能见得到方丈,只不过你说的这事我得好好想一想,看用什么法子能让你师父一‘看’就明。”
石洞毕竟离清远寺不远,两人出来也够久了,以防万一叶寒还是让青川早点回洞中藏好。
“青川,我先回家一趟准备下去清远寺的事宜,你就在洞里乖乖藏好,除非是我你千万不要出来,知道吗?”送至青川回至洞中,叶寒站在洞外对青川再三嘱咐道。
“嗯!”青川站在洞口认真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叶寒在外将石门一点点合上,当两人之间的空隙越来越小,石门快要合上时,青川突然问道:“姐姐,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叶寒忽然停下,她抬头望着石洞内也同样正望着她的青川,有点被他这个问题给问住,不知该怎么回答。莫名其妙来到这异世,与现代的家人天各一方再难相见,好不容易适应了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了疼她爱她的叶父叶母,可短短四年不到他们也离自己而去。也许是孤单,也或许是孤单怕了,她对亲情的渴望比谁都要强烈,正是因为如此,当昨日在清远寺时她才会不顾性命帮青川逃脱,又不顾危险再替他去清远寺再走一趟,虽然危险重重。
叶寒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青川光溜溜的头,就像在现代时她无数次揉小弟的头一样,被世事消磨得沧桑的心灵备受慰藉,“还能为什么,喜欢你呗!”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太光怪陆离了,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诞不经,她又怎能与青川诉说,只能玩笑一言敷衍过去,可却如大石坠湖在青川心里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以致于叶寒走后许久,青川仍站在洞门处一动不动不曾离开,如夜深邃的墨眼里满是惊愕久久不消,胸膛内那颗剧烈跳动的心亦久久不止,满洞空荡里好似都是他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