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得,”苗伟峻说,“长大有了自己的家,再有个全心全意疼她的人,我就放心了。”
“小草还小吧。”助理说,“不着急。”
“那是你不知道,她十岁起就像个大人一样懂事了。”
苗伟峻的语气含着深深的自责,说完这句,他就再没说话了。
车子拐进大道,两旁的红枫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斜刺在阳光里,湖面浮着残荷枯叶,草地大片的枯黄,满目的凋敝景象。
苗伟峻厌恶地闭上眼睛。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天,他的理智矜傲都差点毁在那个冬天。
十年来,他都极力回避那些冒出在脑海的画面,然而在深夜或是凌晨意醒来的时候,薄弱的意志力却没法阻止那扇窗户浮出记忆。
红木格子窗,玻璃上因内外温差凝出朦胧的雾。家徒四壁的房间中央,一盏小火炉,架着热水壶,水汽从弯曲的壶嘴里喷出,是这冷清的屋子唯一一点可怜的暖意。
他不应该在这样的房子里,虽然他也只是出身于普通的职工家庭。
硕士毕业后,他没有随大流申请出国,而是入职了一家国有金融企业,跟导师介绍的对象恋爱结婚。岳父是导师的朋友,研究计量经济学。
结婚一年半,女儿顺利出生,他去了北京攻读博士学位。
苗伟峻一直知道自己的命好,那几年家里全靠着岳父的资助,妻子放弃了工作,岳母也来帮着照顾女儿。
毕业后回到企业上班,他走上了平步青运的坦途。
他无数次在梦中将醒未醒时,心里总在奇怪,他不应该出现在那样一间房子里。
一个城市贫民的家,也许是菜场摊贩的,也许是车站打零工的,也许是凌晨大街上某个清洁工的……
他更清醒一些,脑子里就有了答案,是个私人幼儿园教师的,中专毕业后不肯回老家,微薄的薪水留在杭州生活,一部份收入还要寄回去贴补农村老家的六七口人。
这样的人应该跟他没有交集。
有时候他会想到这里就沉沉地又睡过去了。
有时候他会彻夜睁眼,他不敢去阳台抽烟,一动妻子就会醒过来。
他躺着一动不动,慢慢地在大脑里拉着清单,那半年里大小数字的资助,安排她去公立幼儿园上班,回家探亲时替她准备的礼物。
她在这个城市渐渐立足,开始过得体面。他觉得这只是个单纯得有点憨的小姑娘,直到她有天站在自己家的客厅,站在妻子面前。
那天是周末,女儿没去上学。
他下班回家时,客厅只剩下妻子一个人,女儿在自己房间睡了。
他没什么愧疚地辩解,“她只是需要我的帮忙,我也顺便帮帮她,真的没有多想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还不至于。
他以为这也不算什么事,就像帮流浪狗,流浪猫一样。他没有真正地背叛,后来妻子也没说什么,一如从前,忙于带孩子上各种辅导班,买菜做饭打扫卫生。
直到他第一次看到妻子半夜坐在客厅里,捏着缝衣针往手腕上扎。
他才感到一切都要不好了,妻子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她的崩溃,这个完美的家也即将崩塌。
而他却束手无策。
一个他累得睡沉的深夜,客厅突然响起女儿的尖叫声。
他光脚跑出去,十岁的女儿躺在地板上。妻子的脸苍白,跪在她的身体旁边。
那一刻他才真正感到惊惶,送去医院,观察了一夜没什么事。
早上女儿醒来,他问:“小草你看到了什么?”
小草稚嫩的目光望着他,半晌后摇摇头,“我忘了。”
“真的忘了?”妻子颤着声问。
她的小脸上的眉挤到了一团,“真的忘了。”
妻子抱着她,“青青别害怕,妈妈只是生病了。”
回到家那天晚上,小草要跟妈妈睡,他抱着枕头和被子去了客厅。心里还是担心她们,他把被子铺在卧室门口。
里面有说话声响起,是小草的声音:“妈妈,我需要你,比爸爸更需要,没有你,谁给我做饭?谁送我去上学?谁带我去上辅导班?在我长到爸爸那么大之前,一直都需要你照顾我。没有你,我会很可怜。”
第二天,小草去上学,他陪妻子去了医院,做治疗的时间很长,他去接小草放学。
回家的车上,小草擦去一块车玻璃上的雾,指着外面冒着青绿的草地说:“爸爸,我的名字是不是小草青青的小青?”
他朝外看了一眼,白雪覆盖的泥土,冒出星星点点的青绿,他点点头,“是的,一个给人希望的名字。”
“希望?”她的小脸仍看着窗外。车开进桥洞,她转过脸,望着前方的一团亮光,“我给不了别人希望。现在能给我希望的是你,爸爸。”
他一脚刹住车,看了眼她有些漠然的脸孔,缓缓地把车靠边。
小草的脸还望着前方,“你说那个人需要你,你才帮她。可这世上有谁比我更需要你?没有你,我住哪里,吃什么,这世上唯一需要依靠你的人只有我。”她指着桥洞下用脏污的旧布搭起的帐篷,“爸爸,你想想,如果没有你和妈妈,我是不是也只能住在这样的帐篷里,去垃圾筒里捡吃的。哪个需要你的人,失去你后会比我惨?”
她的声音很平静,好像只是随口说说,可是住桥洞,捡吃的,大概是她这几天以来,反复想过,又最恐惧会发生的事了。
那天她听到了他对妻子说的话,她把自己最恐惧的内心翻出来给他看,极其真实地展现给他:妈妈病了,爸爸离开了,她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他的胸口像塞了团棉絮,憋闷得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我知道妈妈病了,我会很听话的。我们一起努力,让她好起来。”她轻轻地说。
小草,这孩子很懂事。
父亲母亲岳父岳母亲戚朋友,后来每个人都这样夸她。
可他知道,她是害怕不懂事会产生的后果。
……
车在酒店门口停下时,苗伟峻也睁开了眼睛。
助理打开车门,他下车站稳,门从两旁吹来,他扣紧大衣的扣子,看了眼门口恭敬等候着的十几个人,抬脚走了进去。
第16章
酒店的套房里,长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常人所知的珍贵食材几乎都用上了。酒过三巡,桌上狼籍不堪。
孔涛喝得脸通红,抱着酒瓶东倒西歪,手指点着对面的女人晃啊晃,“月月,你说你是不是故意订这儿的?”他的手指划了一个大圈,把众人都包括进去,“这里面多少人的老头都在这一楼?”
月月脸上画着精致的妆,穿着今年流行的多色拼接长裙,头发梳得很有讲究,该乱的地方凌乱,该整洁的地方溜光水滑。
她咯咯笑着,“你们的老头年底应酬那么多,高级酒店就这几个,碰上了怪我。”
她身旁的一个男的说:“他们最多吃完晚饭就走了,大不了天黑了再出去。其实现在出去也未必就碰上了,”他转头看向沙发上的人,“再说了,贺晖都不怕,我们怕什么?我爹好歹人前给我留点面子,贺晖老头是当众扇耳光的。”
桌上的人都笑了,其中一个黄毛说:”其实也好办,叫个人去看看,他们一进去,我们就走,就不会被发现了,“他说完叫了服务员进来,吩咐道,”你去他们门口盯着,老头们进去了就来告诉我们一声。”
贺晖早就下了桌。他穿着件天蓝色高领毛衣,腿搭着茶几,仰靠在沙发上,双手举着手机正看得出神,根本没在意其他人在说什么。
一颗脑袋从沙发边沿突然冒出来,贺晖反应很快地按黑了屏幕,但还是晚了,那颗脑袋伏在沙发背后看了半天了。
“草,又发现新目标了?”那他喊道。
桌上的人一听,“切,他没有目标才值得你喊。”
“不是啊,”那人手撑在贺晖背后,“他这回的目标是我高中同学,苗伟峻的女儿,苗小青。”
“苗伟峻的女儿,没听说过啊,”黄毛贼兮兮地对贺晖身后的人说,“张放,你跟他女儿同班怎么没追一下?长得丑?”
一个方枕飞过去,准确无误地砸中黄毛的鼻梁。黄毛大骂一句:“贺晖,你他妈的!”
贺晖阴沉地扫他一眼,黄毛悻悻地拍了拍方枕,往胸口一抱。
张放摇摇头,“我能追她还跟你们这几个烂人混?人家爸爸是博士,实权派,我们的爹呢?说好听是农民企业家出身,不好听,就是没文化的暴发户。别说苗小青,就是那些上进的,都在国外名校,谁跟我们这么瞎混的?”
“切!”众人嘘声,“苗小青到底丑不丑?”
“不丑,挺好看的,”张放说,“人很低调,高中那会儿班上第一都被她包了。除了我爸去家长会认出她爸来,别人都不知道她的家境。”
月月点着烟,抿着嘴,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烟雾,“装!”
“不管是不是装,反正她也不跟我来往,”张放说,“再说怎么来往啊?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说到这里,贺晖的眼皮抖了一下。
月月瞥了贺晖一眼,哼笑一声,“张放,你要是追到苗伟峻的女儿,以后你老头别说打骂你了,得把你当祖宗供起来。”
敲门声响起,黄毛叫道:“进来!”
那个被差去盯梢的服务员走进来,“好像是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刚到,老总们在楼下等了很久,我听到有人抱怨,是去了机场接女儿,送回了市区,才又来的这边,所以到晚了。”
服务员说完,在一片哀号声中退了出去。
黄毛拍着桌子,“哪个女儿啊?早不回,迟不回,偏这时来害我们。”
孔涛呵呵笑起来,“还能有谁啊,你们刚说了半天的,我都跟人家熟了。”
黄毛刚想骂两句,抬头看了眼贺晖,咽了回去,烦躁地又拍起桌子,“刘麻子刚发了信息,说人都到齐整了,正哄着她们呢,让我们赶紧过去。他保证这回的都是没动过刀的。”
贺晖站起来,拎起扶手上的大衣,“我先走了。”
黄毛立刻站起来,挡他面前,“走什么走?没了你我们还怎么玩?”
贺晖回头看了看所有人,“不是接风宴么,都吃好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点头,“吃好了。”
“账我去结,先走了。”
“去哪儿?”孔涛问。
“困了,回家睡觉。”他说完,绕开黄毛走了出去。
黄毛眨眨眼问孔涛,“没听错吧,他要回家?他哪次回来不偷偷在外面玩上几天,玩够了才装成刚下飞机的样子回家。”
月月也拎起大衣,懒散地睨他们一眼,“你们下一摊跟我没关系,我也走了。”
她走出门,快步追上正在等电梯的贺晖,手指夹了张门卡,在他眼前晃了晃,“1008。”说完按了电梯的上行键。
贺晖眼风都没动一下,下行电梯门打开,他一步跨进去。
在月月错愕的表情中,他按下加速关门键,“没意思,你找别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