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夫家是……”李意行欲言又止,垂眸委婉道,“军中常侍。”
话音刚落,王蒨顿时了然,难怪此女不好直接请帖上她府中。所谓军族之辈,就是这些贵族口中的三流寒门子弟,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虽在军中任职,众人表面上也待他们和气有礼,但在各方世家眼里只是鲁莽之徒,难登大雅之堂,一个李氏女子嫁到寒门,是给李氏蒙羞的行径。
嫁入寒门,便不再是李氏族人,此女不敢贸然相请,恐是怕触了皇家的颜面。
王蒨双手交握,跪坐在低案旁:“我还以为如何了,原来只不过是军族,若是能相请,那再好不过了。”
李意行喜怒难辨:“卿卿倒是心善大度。”
“谈不上这般美名,”王蒨坦然,“我们王氏也是从铁蹄下而来的。”
她知道李意行看不上寒门武将,生怕他忘记,又道,“父王当初金戈铁马,在马背上夺来这天下,我与两位皇姐从小耳濡目染,也会些骑射之术,使惯了这些……”
没成想,李意行不仅没有嫌弃,反倒是笑了:“卿卿知道君子六艺,我最擅哪类吗?”
王蒨凭着前世对他的了解,猜想道:“六乐?”
他沉默半晌:“是骑射。”
王蒨惊讶,前世五年夫妻,她从来不知李意行会骑射,因两朝盛行的雅致之风,君子六艺中的御、射不再受人追捧,自然也没有世家子会去学这些。
李意行见她满面不可思议的神情,心中酸涩,将她抱在怀里,缓缓道:“看来卿卿对我知之甚少……”
“我才嫁给你不出一个月,”王蒨寻了由头,底气很足,“郎君就全然知晓我吗?”
李意行嗅着她发间的淡香,低声:“那卿卿一直在我身边,我才能对你更好。”
“自然,自然,”王蒨敷衍他,“我不是许了你百年之好吗?”
骗子,满口谎话,此刻的阿蒨定然是在骗他……李意行很清楚。
少年的脸埋在她颈间,秀致的面容含了些阴沉的煞气,他几乎有些恨她了,如果他没有发觉眼前人是从前的阿蒨,是不是就真的被她骗了过去,而后远走高飞,离开他身边?他知道的,此刻的她心底一定盘算着离开。
他不能让她走。
李意行再抬起脸时,话语温柔:“你若是好奇表哥那位阿姐,午间用完膳一同去她府上一趟就是。”
王蒨掀起马车的帷幔一角:“当真?先差人先去通报一声为妙。”
她不喜欢贸然叨扰,李意行也微微颔首,叫闻山吩咐下去了。
临阳城的集市比洛阳还热闹些,李意行与王蒨下了马车,百姓们的目光纷纷抛向二人。王蒨见四周的百姓神情悠然,面上挂着淳朴的笑意,心中五味陈杂。
洛阳的百姓可不敢这样自在,即便她这个华陵公主是出名的木讷怯懦,每每出门在外,百姓们还是动不动跪拜满地,生怕她也如那些权贵一般杀人取乐。洛阳内人人自危,不敢有丝毫松懈,久而久之,王蒨也不爱出门了。
李意行身上没有官职,百姓们并不拘束,对他还算客气,有人的目光久久停在他身上不肯移开。
这倒是在王蒨意料之中,毕竟世人对李意行的向来不吝啬称赞,要用“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来形容他。直到闻山带着下人将四周哄散,王蒨才觉着清静了许多。
她出门一趟,也不是全为闲逛,而是不想整日里与李意行闷在一块儿,但李意行寸步不离跟着她,王蒨反倒更难受。
出人意料的是,她进了一家铁匠铺。
铁匠铺虽然四处敞亮,但里头的火炉嗡嗡作响,打铁之声不绝于耳,寻常的贵族女郎们绝对不会来这种地方,郎君们更不会,李意行站在门口犹豫了半晌,才跟着她并肩往里走。
店小二见进店的女子玉钗别发,裙面拖曳,华贵非凡,身后还跟着李氏的大子,顿时也明了她的身份,向李意行行礼后,又磕磕绊绊道:“小人见过……华……华……”
乔杏在一旁气道:“我们公主封号是华陵。”
王蒨瞥他一眼,只叹无奈,天高皇帝远,临阳城的百姓只知道李氏,根本就不关心皇权落在谁手中,对他们而言,李氏郎主与皇帝无二——甚至更尊贵。
李意行看了一眼墙面,他向来聪慧,猜测道:“卿卿想为二公主买什么?”
思来想去,她只有为二姐置办才会踏足这铁匠铺,李意行拧着眉,待在此处让他有些难以忍受。
王蒨颔首:“二姐捷报不断,我回朝时也该为她带着贺礼,她向来是不爱红装爱武装的。”
她看了看墙面上的各样物件,让乔杏拿下一只小小的玉色竹筒样地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说起正事,小二从善如流道:“回公主,此乃袖箭,这玉色乃是渡上去的,里头梅花状的机关处可藏六支利箭,是女儿家防身用的。”
王蒨将袖箭翻来覆去看了几眼,起初她还以为这是个玉箫呢,原来温润之下暗藏玄机,想必二姐会很中意此物,笑着叫小二送到府上。
小二为难:“公主,此物不可开刃,且这东西还需另外打磨,您手上这件是打板品,机关不可发动。”
“本宫准你开刃,”王蒨将袖箭还回去,“要打磨几日?”
“十日。”
这正合王蒨的心意,叫乔杏付了银钱,领了货单,却见李意行站在一把弓箭旁驻足凝神,她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弓箭柘木而造,通身碧亮,还镶着彩色玉石。
想起李意行所言的骑射之术,王蒨心中微沉。
第14章 璞玉 难道忘记我因何嫁给你么?
诸如驭马、骑射,那些话是她方才为了让李意行讨厌自己而胡说的。
王氏一族的三位公主,真正会纵马投箭的只有庆元公主王翊。
三姐妹都是异母同父,而两位姐姐在南王朝建立的元年年初前后一个月出生,都比王蒨年长七岁。
王蒨三、四岁蹒跚学步时,两位姐姐一同在宫中先生的手下学习骑马、射箭,王楚碧最没耐性,牙尖嘴利,学了几日见没有成果,就把先生骂跑了,王翊学得很认真,也最有天分,十一岁时就可以一箭穿壶,狩猎也每每有所成果。
好不容易盼到王蒨长大了些,她在两位姐姐殷切的目光下学习骑射,场面自然滑稽可笑,因她胆小,尽管天赋尚可,可一坐在马背上就哭哭啼啼,生怕自己丢了小命,从此两个皇姐就再也没让她碰过这些。
这会儿,王蒨看着身前的李意行,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多嘴提那一句。
李意行专注望着那把弓箭,却没有动作,良久后问闻山:“此物与我从前使得那把弓箭,有几分相似?”
闻山见小二退到后院,才嗤之以鼻:“粗拙之物,怎敢与日月争比?”
“粗拙之物没什么不好,尚有可雕琢之处,”李意行朝王蒨伸了手,拉她走近了些,“卿卿喜欢吗?”
王蒨盯着他那张纯善温良的脸,不置可否回了他:“这把弓箭我看着甚好,但配郎君或是粗糙了些,还是放它继续摆着吧。”
李意行似乎并不执着于此事,应了一声后,已经缓步往外走,王蒨跟在他后面。
见她走得慢,李意行停下来,等了等她,随后牵起她的手,笑道:“卿卿还有什么要看的?”
似乎二人前世里也这样逛过临阳,但具体做了些什么,当真记不得了。从前沉迷爱欲,如伸手致于澄水中,哪怕是李意行的一个眼神,一声轻笑,都能让她搅得水浊影乱,如今她清醒过来,只影立于澄水中,只叹一言一行都清楚乏味得过头,反而不知如何是好。王蒨着眼望向街边,随口道:“上回的首饰打好了吗?”
李意行摇头:“去看看就是。”
玉器房与这铁铺隔了一条长街,李意行与王蒨不再乘坐马车,她走在路边,认真看着街边百姓。
时值盛夏,临阳的街道两边植着木槿树,落英纷纷,落于行人肩头。身处集市,耳边自然嘈杂热闹,叫卖之声络绎不绝,偶有笑闹声传来,不知是谁家孩童一路玩打追到了集市,躲藏于同巷的亲里身后,毫不怕生。
王蒨是很清楚,若她是普通百姓,或许也宁愿留在临阳,不再回洛阳。
倘若二人是在洛阳如此大动干戈出行,街道上早就跪满了战战兢兢的百姓。王蒨又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心头不是滋味。好不容易走到玉器房,她才松了口气。
还未到午时,门铺前站着几个婢子,肃容敛目,不知是谁家女郎的随从。
其中一个见李意行,微微变了脸色,行礼道:“世子。”
身旁的两位也连忙行了礼。
王蒨哑然,不知这些婢子为何见了李意行如此慌乱。
更让她惊讶的是,向来温雅的李意行竟半晌没出声,就这样让她们伏着身子,三伏炎热,王蒨见有两个婢子已经发颤,她忍不住侧过脸瞧了一眼李意行,后者只是对她笑了笑。
王蒨的动作惊醒了为首的婢子,那人连忙又道:“奴婢见过华陵公主。”
她这一说话,王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是没给她行礼。她眨了眨眼,负责做那个□□脸的:“都起来吧,你们是谁身边伺候的?”
为首的婢女站起身,面色慌张道:“奴婢是戚常侍府上的。”
说话间,铺子的门帘被人掀起,一位长裙挽发的妇人探出脸来,王蒨看去,只觉得她年岁看着比长姐还要长些,慈眉善目,不施粉黛。
妇人见到他们夫妻二人,也是稍愣,随后反应极快地喊了声:“世子。”
又朝王蒨行了个半礼:“民女李氏,见过华陵公主。”
李意行微微颔首,朝王蒨说道:“这位就是从前分家去怀乡的宗姐。”
王蒨顿时弄清楚了,她笑:“真是巧,方才还差人去你府上,这会儿来看,应当是走空了。”
李氏已经嫁到戚常侍府上,但并未随夫姓,恐也是因出身原因。闻言,她也恍然:“公主初来临阳,民女生怕贸然相请有所叨扰。差人去民女府上,是有事相告吗?”
“往后若有请帖,送至本宫府上就是。”王蒨说这话,还颇为紧张,抓着李意行的衣角,任谁都是一位不善言辞的公主。
李氏没有当即接话,她先看了李意行的面色尚可,才放心道:“公主赏脸,民女自然倒履相迎。”
李意行这才慢条斯理道:“公主千金之躯,不必什么人都往宴会里请。”
他分明心里头谁也瞧不上,语气听起来却永远缓和温煦,要叫人半晌后想一想,才反应过来原他是个冷淡的人物。
李氏再度微微福身,李意行却不看她,拉着王蒨的手往里进去。
玉器房内摆着琳琅满目的头饰首饰,二人都见惯了好的,对这些物件习以为常,闻山去掌柜身边问话,王蒨百无聊赖看着那些玉器。
她看了一眼店里卖的寻常玉簪,又瞥了一眼李意行发间的那支,疑惑:“怎么我瞧不出不同?”
李意行了然一笑:“玉种要在夜里照灯而看,萤光甚美,夜里我再与你相看。”
王蒨与他闲话几句,才装作不经意间问:“那戚常侍平日里都在军营中?否则李氏怎么隔三差五有精力办这些花会。”
“自然,且她未被除名,”李意行随意道,“虽惹了众怒,但族谱中未将她去出,宗族之间仍有来往。”
王蒨看他,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闻山不一会儿就拿着打好的首饰回来了,装满了两个匣子,一个装着宝石,另一个装着金银玉,王蒨匆匆看了一眼,就被晃到了。
前世有没有那一匣子宝石?她拿不准主意。
可总归是白送的,王蒨装出满意的模样:“这些衣饰能与我那些裙子相配了。”
李意行伸手摸着几颗红宝石,不知在想什么,玉石般修长的手指被猩红色衬的白皙如雪,指尖从石身上滑过,王蒨看得喉咙发干。
不是情动,而是害怕。
所幸这一趟不是全无所得,二人前脚刚用完膳回府,常侍府上的请帖就送了过来。
天色入暮,李意行去更衣洗沐,不在房中。
王蒨看了请帖,躺在塌上细读。这请帖写得倒是心细,还将请过的各家女郎都委婉提了一遍,王蒨虽不认得,但也知道大多是李氏未出阁的女郎,或是近族的年轻的妇人。
临阳城开化,妇人小姐们聚在一起吃茶投壶没什么稀奇,可王蒨仔细一想,她还是头一回参加这样的女子宴聚呢……从前在皇都,长姐二姐护短的凶名在外,父王又残暴不仁,即便是哪个世家女想宴请,都避开她们三人。
这种宴聚都在做什么?仅仅是寻乐吗?莫不是也要如花会一般吟诗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