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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内的窗户早就关上了,王蒨脱去寝鞋,光着脚上了床,拉过薄被拢在身上,慢慢缓过神。
    李意行合上炉盖,折身回床边望她的眼,忽而伸手握住她的脚踝。
    他的手心微凉,王蒨瑟缩着有些抗拒,李意行驱身吻她的眼,另一手将薄被的一角拉了过来,贴着她道:“夫人光着脚不冷吗?”
    他松开手,王蒨连忙裹着锦被佯装犯困:“明日还要去叔伯家中,咱们先歇息罢。”
    她紧张得不行,闭眼就恨不得直直睡去。李意行并没有什么动静,他似乎静坐了片刻,随后是衣袍落在地上的声音,人也缓缓躺到她身后,伸手轻轻抱着她。
    “夫人,”他吻她的耳垂,“今日你与两位公主说话,都聊了什么?”
    王蒨的手指攥着身下的床褥,她尽量冷静道:“聊了二姐行军之事。”
    他的话语好似含着些笑意:“嗯,她带了什么给你?你不是心心念念么。”
    “就是一颗红石,做个摆饰用。”王蒨匆匆说完,反握他的手,“快睡吧,我有些困。”
    二人相拥而眠,李意行感受到怀中人缓缓放松,最终呼吸绵长,应当睡熟了。
    哪怕睡着了,她也是乖巧的模样,规规矩矩地缩成一团,李意行唤她的名字,王蒨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别的动作。李意行看着她的睡颜,伏身含着她的唇,纠缠一番后,他才心满意足地重新抱紧她。
    夜静更长,李意行又端详了她一会儿,才缓缓起身。
    外面仍在下雨,王蒨不爱让婢子值夜,四处也没有下人把守。
    李意行披着宽大的衣袍,赤足行于长廊下,一路转到了库房。公主府的库房钥匙自然由下人收着,这会儿却在他的手上。
    他打开门,几乎没有费力就找到了那颗被乔杏收起来的红珠,裹着丝帕,置于盒中。
    李意行拿起那颗真族的东西,在手中细细端详。
    很漂亮,也没甚么特别的。
    库房的门被他重新关上,闻山不知何时候在外头,一脸心虚的样子,李意行将铁钥扔到他手中,闻山连忙轻手轻脚地退下,准备物归原主。李意行自己握着红珠往外走,衣摆晃动间,寒风灌入衣襟,他却仿佛完全感知不到一般,在心底盘算着要怎么处理这东西。
    阿蒨永远都在想着如何离开他,和离么?或是所谓的逼走转世之魂,他永远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为此,他可以做这世上最卑鄙、不堪的小人。
    君子之名如若不能留住阿蒨,于他又有何用处?
    毁了所有让她有机会逃离的东西,李意行才能放下心。
    然后,她会留在他身边,不久后,只要他对她好,阿蒨就会心甘情愿地在他怀里醒来。
    李意行想到此处,面上忍不住寒色消融,他的眉眼细致而柔和,想起王蒨时总是带着纵容沉溺的笑意,仿佛真的是在他的幻想里过完此生了。
    随后,他抬起眼,看到了站在廊下的王蒨。
    外头是重重的雨幕,隔开千万人声,庭院冷寂,王蒨的脸上同样冷冰冰的,李意行站在原地,一时只觉得喉间被人扼住了。
    他稍稍睁大眼,在这一刻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王蒨应当是从床上刚起身,她穿了件稍厚的衣袍,提着花芯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李意行听到自己晦涩的声音:“夫人。”
    她没有回应,目光却落在他手上的红珠上:“信奉鬼神,引魂离魄,逼走漂泊异世之魂……其实,这些说辞听起来很可笑,不是吗?”
    王蒨鼓足勇气,一步步向他走去,李意行头一次想要回避她的靠近。
    “阿姐没有信,二姐也不能接受,从来不拜神佛,视神明若无物的李意行,怎么偏偏就信了呢?”她直言他的名字,喃喃道,“因你不是从前的他,你相信鬼神之说,甚至还祭拜真族的神像。”
    李意行半天才找回自己的理智,他白着脸:“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拉着她的手,想要逃离这场令人窒息的雨景,最好是能够离开这可怖的世间。王蒨用力甩开,她从未在他面前如此坚定,花芯灯在争执中落于地面,砸得清脆。
    “李意行!”她喊他,“你我都不必演戏了,你拿这魂珠,就是想要逼走我,怕我凭借前世的记忆,阻止你们谋反,是也不是?”
    “……你这样想我。”他只觉着每说一句话都痛苦极了。
    他不是想逼走她,而是怕她逼走自己。
    二人进了一间偏房,外头乌云弥漫,月色稀疏,照在王蒨的脸上。
    谁也没有说话,王蒨的果敢中掺杂着恐惧和惊异。
    李意行的眼中慢慢有了水润之气:“这个法子是谁教你的?阿蒨……”
    “是我自己想的,”王蒨打断他的话,慢慢告诉他,“我一早就怀疑你是不是重生而来,可我知道自己不聪明,很笨,恐怕用从前的方法试探你一辈子,你也不会露馅。但我也明白,无论我有没有从前的记忆,你都在我身边布满了眼线,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你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我故意与姐姐们说这颗珠子的事情,其实这就是一颗没用的玩意儿罢了!”
    王蒨为了表示愤懑,拿过那颗引魂珠,往门外远远摔去:“寻常人才不会信这种胡话,除非你本就经历过光怪陆离的事情,信奉着真族的神明,你肯定想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对不对?”
    “……你看到了。”
    “是,你在我身边布下天罗地网,我没有可以用的人,但我长了眼睛,也在看着你。”
    临阳城的佛室内摆着诸多神像,李意行时常进去点一炷香,王蒨不相信他诚心拜佛,于是记住了那些菩萨的相貌,那日她让江善翻找了当中样式最特别的异族神像来自何处,又望见李意行听到真族的反应,心中才有了猜测和这样大胆的想法。
    “阿蒨,”李意行灰败地望着她的眼,拥着她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我会一直对你好的,你只需要待在我身边,何须有这些算计。”
    悬在他心头的那把斧头好像砸了下来,将他的胸口冲撞地血肉模糊,他有太多话想说,但此刻,只想祈求她别再离开。
    他无法再忍受前世的孤寂,身上一阵阵发冷,只有眼泪是热的。
    王蒨也心情极为复杂地站在房中,她的胸口跳得很快,害怕吗?她怕极了,不知再说下去会面对什么,可是自己必须如此。
    “我不信你。”许久,她推开了李意行。
    李意行端秀的眉眼沾染了悲恸的神色,王蒨看到他的眼睫上挂着泪珠。
    可是,她只感到了不耐烦:“你哭完了吗?哭完了,我们是不是有话要说清楚。”
    第31章 执炬   爱欲之人犹如手执火炬,逆风而行……
    李意行抿着唇,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敢松开。
    他的眼泪在她眼中都是哄骗人的玩意儿,李意行只得逼迫自己冷静,收敛了情绪,但他眼中暗含一丝疯痴贪婪的神色,想好了不能放她走。
    王蒨见他恢复冷静,问了她最关切的事情:“你为什么要与我在临阳城周旋?你有前世的记忆,又那么想要这江山,为何不去告诉你的族人?”
    李意行细辨她的神情,几乎无法相信眼前之人是那个怯懦的王三公主。
    从前王蒨半日见不到他就会落泪,如今根本不关心他是否还爱她。
    “我原本就不想要这江山,只想要你,”李意行贴近她,幽幽道,“你大姐不是也说了么?做皇帝朝夕不保,前世与你结为夫妻,我是真心待你。”
    王蒨皱眉:“既然不要,又为何逼宫?”
    “非我一人之计,”李意行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你宁愿抛下一切离开我,也不愿留在我身边。阿蒨,你痛不痛?你怎么能一走了之。”
    前世每每忆起那场大火,李意行都恨不能随她去了,他无法忍受漫长无望的时光,日复一日消磨着他的期望。
    王蒨咬了咬嘴唇,差些又要被他凄楚的模样迷惑,她沉着道:“我不想听你提及真心与否,若你真的爱我,就不会那样哄骗我,更不会杀光我的族人。”
    “你恨我,是不是?”他竟笑了几声,然后紧紧抱着她,“我不后悔,阿蒨。你父王不是明君,士族亦有自己的难处,你放心,这一世我们会长相厮守,我也不会再动你的族人。”
    王蒨只是冷眼看他。
    李意行见她不说话,又去吻她的唇,王蒨偏着脸,忽然又开口。
    “我不想与你长相厮守,”她原本是想问他从前的那场逼宫,这会儿见他如此疯魔,只能与他说清楚,“李意行,你说你爱我,可你究竟爱我什么呢?”
    李意行抬起头,怔忪地与她对望。
    王蒨仍在发问:“前世我死后,你是如何追封我?”
    “……我封你为王妃,名册上你我二人结为夫妻,永不分离。”他说到此处,眼中浮起一股暖意。
    “王妃,”她念了念这个称号,有些讶异他没有称帝,愈发看不懂他,“所以呢?我是前朝公主,言官史书能记我什么?从前我是华陵公主,死后是你的王妃,关于我的生平记载,能否写满一整页?”
    李意行没有说话。
    王蒨说到此处,语气也柔软几分,不知是为他亦或是自己。她问:“阿姐的荒唐行径写满两朝杂谈随文,二姐的功绩亦是不菲,我什么都没有做过,连话都不与旁人说,父王将我指婚给你,你便爱我爱得如此疯痴么?为什么?李意行,你究竟是爱我,还是爱我任你摆布?”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难过,可也不知怎的,聊及此处还是有几分酸涩难以释怀:“我不怨恨自己爱过你,可你究竟爱我什么?你向来眼高于顶,甚至不想与寒门庶族之辈交谈,我王蒨,也是铁骑王氏的女儿,你不是应该看不起我么?如你那些族人一样。”
    李意行不敢告诉她缘由,只能不断道:“你于我而言不是书页上的寥寥几句,我不因旁人如何看你而改变对你的情意。阿蒨,前世种种,是我所为,可今世是你我二人的圆满,求你,别离开我。”
    王蒨听在耳朵里,竟也滚下两行热泪,李意行连忙去吻去那些泪水,求她:“阿蒨,别哭。”
    “我为何会重生?”她哽咽着,“是不是与那真族的神像有关?平白无故,你不会信奉神佛的。”
    李意行不能给她恳切的答复:“我不敢断言,阿蒨。前世的最后,我实在没有法子了,只能求旁人给我一个转世的圆满。你可知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是如何煎熬度过……”
    王蒨恨恨地盯着他,这一刻感觉天地倒转,她从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冷厉:“你求旁人?李意行,谁想要这个圆满,你从头至尾考虑过我要不要吗?我每天对着你,与你逢场作戏,只会让我更加讨厌自己的粗笨!而你呢,你分明早就回来了,还要看我挣扎,甚至与我亲密。”
    她说:“你做梦吧,李意行,我永远都不原谅你。”
    李意行无措地看着她,阿蒨向来是乖巧温柔的模样,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是他把她逼到如此地步吗?李意行觉着自己快要疯了,他抱着她,想要安慰她,可是他比阿蒨更冷。
    王蒨却仿佛被他的话惹怒了,狠狠挥开他,一字一句:“你煎熬?你究竟有什么可煎熬难受,被关在笼子里的人是我,被杀光族人的也是我,最后葬身火海的也是我。李意行,而你呢,你失去什么了?你们家族皇权在握,你当了富贵王爷,依然高枕无忧。难不成,你为我流几滴泪,愧疚几刻,就算煎熬了吗?与我失去的东西相比,你有什么颜面说自己难过。”
    李意行猝不及防被她推开,额角撞在案上,有鲜红的热血流在他玉白的面容上。
    他仿佛毫无痛觉,只失魂落魄地看着她:“阿蒨,你走之后,南朝四处燃起寺院香火……我亦是读了佛经,想为自己寻个寄托。那经文里写,爱欲之人犹如手执火炬,逆风而行必然烧手。我不明白,那火为何会烧在你身上?我有错,你恨我一辈子,我一桩桩抵给你,好过一把火把爱恨烧得干净。”
    “你说我骗你,你呢阿蒨,”李意行喃喃道,“你走了那么多年,我一直不敢把你忘了,你是怎么做到一睁眼就视我如陌路之人?”
    王蒨不敢看他额角的伤口,偏着脸:“你错了,我不是睁眼如此,而是前世就不再爱你。”
    “我被你关在笼子里时,就拼命地回想你从前如何对我好,接着不断告诉自己,那些都是假的。如此往复,如今你说的每一句话在我眼里都不作数。”
    李意行没想过,阿蒨就连自己是如何对他失望都能一点点剖出来给他听,她不在乎了,说起这些没有神情,可他在乎,一句句仿佛钝刀子割肉。
    他在她裙边,拉着她的手:“没关系,你不相信我,可以恨我一辈子,但你要在我身边。”
    王蒨挣脱开:“你疯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
    二人的谈话仿佛进了鬼打墙,王蒨只关心前世的逼宫之事,李意行却只想情情爱爱,二人的心境与前世竟是全然颠倒,王蒨看到他额头上的伤处,终于像泄了气一样,她只觉得好累。
    “李意行,找个由头和离吧,我不会留在你身边,”她坚定地推开他的手,推门走出,“等你冷静一些,我们再来谈前世的事情。”
    她的身影走在廊下,雨幕分明没有笼罩于她,他却觉得她的身影十分模糊。
    李意行伸手摸了摸额角猩红的血,眉心处隐隐有几分阴冷煞气,他哀伤地坐在这偏房内,希望一切只是梦境。
    痛苦的纠缠和寂寥的一生究竟哪个更好?他做不出选择,却也不能放手,他仍然有把握,与阿蒨纠缠在一起,可阿蒨呢?她一夜之间变得那样陌生,原来她离了他也能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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