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的寝房里亮起烛光,凌云釉迈步上阶,寝房的门开了,一名粉衣侍女歪着头把银簪往发髻里面推了推,抬眼撞见凌云釉的笑脸,跟着笑了起来。“可算是回来了,山上露水冻人,没被冻坏吧?”
这名侍女名叫银素,素来与凌云釉不对付,她说的每一句看似关心的好话,凌云釉都能听出心怀不轨的意味来。
这种时候饶是疲得能够沾床就睡,凌云釉还是得逼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瞥见平日里与银素交好的侍女跟出来,她摊出十根手指头,笑盈盈道,“身体还好,只是这手都冻红了,银素姐姐可愿将你私藏的玉肌膏借我涂涂。”
这话果然将那几位的视线引了过来,雅安赶紧乖巧地挨个喊过去,“兰姐姐,秋菊姐姐,夏吟姐姐,今日怎么都起这么早?”
银素脸色一变,立马反驳道,“你少在这里胡说,我哪里来的玉肌膏?”
凌云釉疑惑道,“你柜子里那个藏青瓶子里装的不是玉肌膏吗?难道是我记错了?”
未待银素开口,秋菊先接过话头,“可能真是云釉妹妹记错了,我成日和银素待在一处,可从来没见过什么藏青色的瓶子,夏吟、兰儿你们见过吗?”
夏吟和兰儿纷纷摇头,秋菊的目光转回凌云釉身上,似笑非笑,“你瞧,都没见过呢!”
凌云釉假模假样地拍了下脑门,“我最近记性差,兴许真是记岔了,银素姐姐千万别跟我一番见识。”
她拉起银素的手,艳羡地盯着看,“不过银素姐姐这手白得跟杏儿酪一般,确实难得。”
兰儿语带嘲弄,“可不是吗?云釉妹妹不说,我们还真没发现。”
银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瞪着凌云釉,凌云釉放开她的手,目光落到兰儿的手上,“兰姐姐近来操劳,手都没从前白嫩了,我前几日刚得了一罐玉肌膏,兰姐姐若是不嫌弃,就先拿去用着。”
夏吟立刻嗔怪道,“俗话说见着有份,怎么到了云釉妹妹这儿,就只有兰儿有份儿?这心可是偏到了天上去。”
秋菊一听,笑着啐她,“这小妮子的脸皮真厚,我可是不好意思。”
凌云釉一和人斗心眼人就会变得格外精神,一扫先前的疲惫,偷偷觑了一眼脸涨成猪肝色的银素,心里乐开了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一瓶玉肌膏值几个钱,能把姐姐的肌肤养得如杏儿酪一般也算我功劳一件,不过目前我就只得了一瓶,三位姐姐只能分着用了,我得先去给丁姑姑请个安,回头再拿给姐姐们。”
兰儿占了便宜,喜色都快溢出面皮了。“那就先谢过云釉妹妹了。”
秋菊、兰儿、夏吟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间,就因着一瓶玉肌膏反到了敌方阵营,至少面上看来,好像都纷纷站到凌云釉这边一样。
凌云釉笑着和三位寒暄完,又看向银素,接着在火上浇一勺油,笑道,“我绞尽脑汁才勉强把手养成现在这副样子,真是羡慕银素姐姐,不用玉肌膏手都这么白。”
银素咬紧牙不吭声,一时拿她没有办法。
等到银素等人离开了,只说了一句便再没吭声的雅安面带忧色,看着凌云釉,“银素姐姐心眼小,平时就处处与你为难,你这次是把她得罪得透透的了。”
凌云釉冷笑一声,“从前她处处为难,我处处退让,也没见她因此收敛一点,今天拿一瓶玉肌膏挑拨她与那三人的关系,就把她气成那样,枭阁中欺软怕弱的小人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可见,人还是不能软弱的,你越弱她就越欺负你。”
雅安被欺负惯了,并不能理解她这番话,“可是万一她变本加厉……”
凌云釉打了个哈欠,“她若变本加厉欺负我们,我便变本加厉欺负回去,谁还没点脾气了!”
见雅安忧色仍旧未褪,凌云釉蜷起食指弹她脑门,“有我在,别怕。”
雅安的心为她这句话宽了不少,面上忧色稍霁,抿出一抹乖巧无比的笑容,“雅安不怕。”
无论她如何忍让,临芳苑里的那些姐姐欺负起她来也从未手软过,这些年,甘愿挡在她前面为她遮风挡雨的人,也只剩了一个云釉。她怜她护她,而自己,除了偷偷给她留一半馒头外却再不能为她做更多有用的事。
凌云釉的手又移到雅安头顶,揉了揉,“小丫头。”
“回来了?”
凌云釉的手僵了一下,反应过来背后的人是谁,连忙转过身,恭敬行礼,“丁姑姑。”
雅安也赶紧跟着行礼,“丁姑姑。”
丁嫦依然是一副风情万种的模样,惯常示人的笑容里照旧透着几分妖娆,但凌云釉敏锐觉察到,除了熟悉的妖娆外,那笑里似乎还藏着丝丝缕缕的杀意。
凌云釉心里没底,局是她布下的,但被她请入局的人却并非她能控制,她做了两手准备,若池正命大不死,她就借着替明昔小姐捉萤火虫的事作为未曾赴约的理由,留待以后徐徐图之。
若池正如她所愿被丁嫦除了,依丁嫦的性子,必然不会轻易相信被她诱导穿了女装的池正就是上次撞破他们好事的人,很可能会借着找替死鬼的机会连她一同除去。
命她去找萤火虫的人是权大势大的明昔小姐,是丁嫦开罪不起的人,即便丁嫦从后山回来找不到她,得知她在荒草坡,也不敢找理由支开她,她算好了,如果丁嫦打定主意要杀她,阴晴不定的明昔小姐反而会成她的保命符。
丁嫦没有立刻开口,先仔细地将凌云釉打量了一番。“你最近倒是能耐了,先是得罪了晓风阁的大人,这次更是出息,直接得罪到了七幽若的头上去,这样都能留下一命,不得不说,你这条命,可真是够硬的。”
她的一番话听起来无波无澜,却暗藏机锋,凌云釉扑通跪地,重重叩首,“奴婢该死,丁姑姑恕罪。”
丁嫦一脚踹在凌云釉的心窝上,“只会得罪主子的奴才,继续留着你,说不定哪天就为临芳阁招了祸患。”
凌云釉胸口疼得一激灵,极怕丁嫦的雅安却瑟瑟发抖地跪着往前挪,挪到丁嫦近前,额头用力叩在地上,“都是雅安毛手毛脚,不小心打翻了梁阿大人为明昔小姐做的萤火灯,都是雅安的错,不关云釉的事,丁姑姑饶命。”
丁嫦秀眉一扬,“你说,你打翻的萤火灯,是梁阿大人亲手为明昔小姐做的?”
雅安的手一直在抖,“是。”
凌云釉在心底叹了长长一口气,若丁嫦真的发落雅安,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好在这小妮子歪打正着说了她要说的话。
丁嫦似笑非笑,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起,涂了血色蔻丹的指甲深深掐入肉里。“亲手为她做的灯啊!”
凌云釉与雅安都不敢抬头,二人脊背拉长,额头触手背,跪地的姿势十分标准。
雅安埋着头,脸微微向着凌云釉侧了侧,瞥见她轻轻抖着的睫毛,手却没有一丝颤意,她稍稍安心,偏回脸。
忽然又听丁嫦说,“再是他亲手做的又怎样?还不是被打翻了,都是天意。”
雅安一头雾水,仍然大气不敢出,凌云釉却知道丁嫦话语里含着的真意,那盏萤火灯可真是她的救星啊!
凌云釉幽幽开口,“那盏萤火灯被摔成了两半,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好,都是奴婢的错,万望丁姑姑饶奴婢一条贱命。”
丁嫦低头看了她一眼,“跪到院子里去,太阳落山前都不许起来。”
凌云釉在心里叫苦:太阳还没升起来,就想着让她们跪到太阳落山,明昔小姐怎么还不来收了这个恶毒的蛇蝎女呢?
心头埋怨归埋怨,好歹捡回了一条命,只好感恩戴德地连连叩头,“谢丁姑姑网开一面。”
丁嫦走了以后,凌云釉和雅安跪在临芳苑前的院子里,侍女们陆陆续续梳洗完毕开始到各院洒扫,看见跪着的凌云釉和雅安,这样的事情她们早就习以为常,都不觉得新鲜,遇到两个嘴贱的,从旁路过就说两句话刺她们,凌云釉打着哈欠,完全没当回事儿。
等人差不多走完了,凌云釉才瞅瞅四周,凑近雅安,“以后万不可这么冲动,若真惹得丁姑姑动了怒,我跟你都得被绑去野狼坡喂那几条短毛畜-生,还好只是轻罚。”
雅安眼中水涟涟,“可是……丁姑姑方才要杀你。”
刚刚也不过是沾了侥幸的光,如果丁嫦不吃她这套,该死照样得死,想到这里凌云釉就有些泄气,近乎于自暴自弃地道,“那能怎么办,在这临芳苑里,她为刀俎我为鱼肉,若真避无可避,死就死了,下辈子兴许能投个好胎,不必再做下等人,一天到晚都要仰人鼻息活着,一想到现在的样子,就觉得自己窝囊得要命。”
雅安看着她,低声问,“云釉不想做上等人吗?”
凌云釉一手扶着腰,一手轻轻捶着大腿,“我不想做上等人,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卖卖胭脂水粉给姑娘画画梅花妆,等存够了钱,就去开个酒楼自己当老板娘,招一堂的伙计,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认真梳妆打扮后下楼与客人们侃大山。哪天寂寞了,就出门游历,拐个俊逸的相公回家,与他白头到老。”
雅安沉浸在她描述的生活里,嘴角噙着笑,却忽然听凌云釉转了话锋,不知怎么就骂起了人。
“都怪那个杀千刀的白眼狼,老娘顺了他的玉佩,就被他坑回了窝里,碰上了还要奴颜婢膝地奉承他……我还奉承他,等过两天我缝个小人,天天扎,扎死那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雅安被她恨得牙痒痒的模样弄得心惊肉跳,“云釉,你在骂谁啊?”
雅安的声音令凌云釉清醒了点儿,赶紧看看四周,连同周围的树也一并看了,没有发现闲杂人等,她松了口气,竖起手掌在脸颊上轻轻扇了一下,“我在说什么?那位大人是我骂得起的人物吗?要被传到他耳朵里,几条命都不够我死的。”
雅安听得莫名其妙,听他提到“那位大人”,不由想起那日见到的两位大人,面上浮起憧憬,“不知道那两位是哪个阁里的大人,云釉,你说,上面的大人是不是都长得很好看,那位穿墨衣的大人好像天上的月亮。”
凌云釉第一次听到这么新鲜的形容,正想问她为什么要说那位大人是天上的月亮,转念一想,忽然笑了起来。
天上星,中天月,一个是开在镜中的花,一个是映在水中的影,都不是她们这样的凡人可以触碰到的。
她叹了口气,“三大堂,殿前十二银衣使,无论出自哪里,都不是你我能够肖想的身份。忘了吧!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