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酒。”袅袅荷香钻进纱帐,裹袭住横斜于美人榻上的明昔,水红纱衣的裙摆太长,一段落到了地上,沾染上流落人间的朦胧月色。她今晚照样没有穿鞋,玉足上似被渡了一层莹润珠光。
梁阿将空掉的酒壶放到圆桌上,温言劝道,“你已经喝掉了整整一壶,多饮伤身,别喝了。”
晚风吹不散三伏天的热意,薄汗贴着明昔的两鬓,落到颈间的发丝凝成一缕,弯出一道弧度。
明昔慵懒地半坐起身,把碧玉酒杯支到梁阿眼前,“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我这还没醉呢?”
梁阿一抬眼,对上她暗含深意的目光。
明昔翘起嘴角,微微加重了语气,“倒酒。”
梁阿不再忤逆她的意思,站起身,“酒壶已经空了,我回去拿。”
明昔注视着他的背影离去,等人走出纱帐,脸上的媚态尽数褪去,薄唇抿成一线,手指扣紧碧玉酒杯,重重往地上摔去。
梁阿听到摔杯的声响,后背绷直,眼里压抑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终是没有转身,连一丝停顿都不曾有。
阳平远远就望见了亭内那一袭红衣,脑海里不由划过明昔娇俏灵动的模样,徐飞白和秦州同时被朔风堂派出去,他敏锐觉察到这其中似乎哪里不对,正准备去找烟雨堂堂主白晋商量,远远望见这一幕,脑海都被水红的纱衣占尽了,一下子想不起来接下来打算做什么,鬼使神差地往晓风归月亭走去。
连接晓风归月亭的双曲拱桥刚走了一半,就遇见了迎面而来的梁阿。梁阿同他见礼,“阳大人。”
看到梁阿就会下意识想起他与明昔的关系,阳平心中翻起嫉恨,不过他掩饰得好,没有露出端倪。“明昔在亭子里?”
梁阿:“是。”
阳平的目光紧紧锁住梁阿的脸,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不经意间显露出刚正之气,与整个枭阁格格不入。
妓子!
阳平在心底冷冷骂了一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去内心的不甘。
“既然明昔还在亭子里,你不好好伺候,这时候要上哪儿去?”
梁阿神色淡然,不卑不亢地答,“去给小姐拿酒。”
阳平:“不用拿了,我有要事要与明昔单独商量,这里暂时用不着你伺候。”
阳平是殿前十二银衣使之一,身份摆在这儿,换成其他伺候的人即便知道可能会惹怒明昔,也会乖乖听命,但梁阿完全不买阳大人的账,“梁阿只有一个主人,只听从主人的命令,所以,恕难从命。”
不等阳平发火,梁阿再行一礼,转身走了。
阳平崩紧脸颊,握紧的手背上冒起青筋,梁阿感受到背后的杀气,冷冷道,“梁阿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但若因为我一条贱命让阳大人与明昔小姐反目成仇,就得不偿失了。”
若论品级,十二银衣使高七幽若一阶,但明昔深得白晋青睐,阳平暂时还不敢在明面上与她为难,只能咽下这口气。
天边聚起黑云,仿佛是要下雨了。
明昔撑着头,荷塘里的蛙叫得越发放肆,一团火压在心口,她抬手用力往空中一拂,瞬息间荷塘里溅起三道水柱,三两只被明昔怒火牵连的蛙蹬直两条腿,顺着水柱冲天而起,蛙声卡在嘴里还没等出口就被吓回了肚子里。
阳平站在纱帐外,看了荷塘两眼,目光转回纱帐的缝隙间,并没有立马走进去。“明昔妹妹心情不好?”
明昔撤回手,看都没看声音的来处,“来了个不想看到的人,心情哪里会好?”
阳平压下心头的怒气,强扯出一抹笑容,“不识时务的人已经被打发走了,明昔妹妹一人饮酒寂寞,不知道我是否有幸成为明昔妹妹的入幕之宾,陪着说说话?”
明昔低低笑了两声,“入幕之宾。”
她侧过身面向外面,脚腕上系着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叮铃铃响起来,她对着阳平站的方向勾了勾指头,“你进来。”
阳平心中划过隐秘的狂喜,不想被明昔瞧出自己的急切,他站在纱帐外,先理了理衣冠,才推帐入内。
明昔撑着头,双腿交叠曲起,薄薄一层水红纱衣下,窈窕身段若隐若现。
见阳平还站在纱帐旁,她挑起秀眉,声音酥软,“过来。”
阳平往前踏了两步,在离她还有三四步的距离处就不再上前。他和明昔认识三年,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的娇态,整个人钉在原地,好像从来没认识过她一样。
明昔拢起长发甩到一侧,半撑起身子,在美人榻上拍了拍,“愣着干什么?我叫你过来。”
“小姐,酒拿来了。”
帐内两人的目光都被这道声音吸引过去,酒窖往返晓风归月亭大概要花上两盏茶的时间,梁阿生生把时间缩短了一半。
明昔没理他,目光转回阳平身上,“过来。”
梁阿的突然出现刺激到了阳平,他不打算再装君子,听从明昔的意思走到榻旁。
明昔坐直身子,凑近他的耳畔,轻轻说,“做我的入幕之宾,凭你也配?”
阳平已经很久没被人这么羞辱过了,滚滚怒气席卷他的眼底深处,进而扩散到周身,从牙缝里泄出一句,“不过是仗着堂主宠你。”
明昔拉开与他的距离,盈盈一笑,“对啊!就是仗着堂主宠我,你能拿我怎么样?滚出去。”
阳平额角青筋毕现,他花了很大力气才将怒气压下去,广袖一挥,转身离去。
明昔躺回榻里,梁阿面无表情地端着酒壶走进去,不等明昔吩咐便越过一地碎渣,重新拿了个酒杯替她斟了一满杯酒。
明昔伸手去接,梁阿却避开了她的手,坐到榻旁,“我亲自喂小姐喝。”
“不……咳咳咳……”明昔本想拒绝,却不敌他的手快,说是亲自喂她,动作里却含了一股狠意,不由分得按住她的后脑勺,将一满杯酒灌进她嘴里。
新拿的这壶不是温和的桃花酿,而是度数极高的烈酒,酒液甫一入口明昔就被浓烈的酒气冲了一鼻子。
她狠狠拂开梁阿的手,捂住胸口咳了好半天才停下来。外衫滑下一侧香肩,明昔衣衫不整地指着梁阿骂,“谁给你的胆子!”
梁阿坦然与她对视,目光丝毫不退避,“小姐若是嫌梁阿伺候不周,你的新宠还在帐外候着,你可以叫他进来伺候。”
明昔只带了梁阿一个人来,她那唯唯诺诺的新宠没有她的命令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过来。
明昔克制不住心底的恼怒,瞪大眼睛,“你叫他过来的?”
梁阿只是看着她,不答。
明昔把落到手肘的外衫拉回肩上,慢慢笑起来,“好!很好!你叫他进来,然后站到帐外候着,听到什么都不许进来。”
梁阿落在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他不想承认心口烧起来的是因她而起的愤怒,他需要冷静一下,接连倒了两杯烈酒灌进喉咙,梗在喉间的那团火才渐渐熄了。
明昔冷笑一声,唤新宠的名字,“明陵。”
她已经记不起明陵本来的名字,与梁阿不欢而散那一天,这位一见她发火就抖个不停的男宠,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对她说“梁大人心里有小姐”,那是她第一次拿正眼看他。等气平了,她问起他的名字,他说他是孤儿,没有姓氏,名字是收养他的乞丐乱叫的。
看着他,不知怎么明昔就起了恻隐之心,他没有姓,她便让她随了自己的姓,并为他起名“明陵”。
明陵跪在纱帐外,低声回,“明陵在。”
即便在明昔身边待了一阵子,但明陵还是没有学会怎样去讨明昔欢心,他从不主动讨好明昔,每次都是明昔有吩咐了,他才会去到明昔身边。
明昔召他的次数不多,所以大多时候,明陵都像一抹淡之又淡的影子,叫人轻易就忽略了他的存在。但不知什么时候起,梁阿再难忽略这个人,也再难忽略他的名字。
他又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完,却不咽下,走到明昔身边,一手紧紧锁住她的身子,一手紧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口中含着的酒强行喂进明昔嘴里。
明昔刚刚才缓过来,又被这口酒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阳平回到自己寝院,一掌将上来迎他的侍卫拍出两米远,“胭脂。”
换平常,不等他传唤,新收的那名婢女就会如菟丝花一般缠上来。
贴身服侍胭脂的婢女兰枝从屋内出来,扑通跪在阳平身前,“胭脂……胭脂姑娘还……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阳平再难压制心里的火,一脚将兰枝踹翻在地。“她去哪儿了?”
兰枝连忙爬起来,跪回原处,“姑娘……上午……去临芳苑找……找徐嬷嬷。”
兰枝抖成了一把筛子,一句话抖半天才抖完,阳平失了耐性,“话都不会说了,还留着舌头做什么?”
兰枝一听吓得肝胆欲裂,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婢会说,求大人饶命。”
不等阳平再开口,兰枝抢在他前面,害怕到了极点被吓得只剩了一线的勇气忽然间疯涨,接下来的一番话竟然一个磕巴都没有打。“姑娘上午去临芳苑找徐嬷嬷,说是要把大人打来的蛇送给嬷嬷补身子,嬷嬷不在,姑娘把一包蛇尸交给了丁姑姑后就回来了。姑娘去过临芳苑好几次都没见着徐嬷嬷,姑娘说定是徐嬷嬷躲着她,下午大人不在,姑娘就说直接去徐嬷嬷住的庭芳院找她,本来是带着奴婢的,后来姑娘走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大人送给她的玉手镯摔碎了,姑娘说是奴婢没有扶好她,生了好大的气,就叫奴婢跪在石道上赎过,她一个人去了,哪知道到了晚上都没回来。奴婢担心姑娘没人伺候,就擅自回了院子,没见着姑娘的影,问其他人,都说没见着姑娘,奴婢这才急了,连忙跑到庭芳苑去寻,徐嬷嬷说姑娘没到她那里去,可是奴婢到处都找遍了,都没找到姑娘的人。奴婢猜……猜……”
阳平不耐烦道,“猜什么?”
兰枝紧张地抿了抿唇,继续说下去,“徐嬷嬷是姑娘的旧主,姑娘总说她在临芳苑时当婢女时,在徐嬷嬷手上吃了许多苦头,姑娘现在极得大人宠爱,若是哪句话说过了惹怒了徐嬷嬷,徐嬷嬷万一将她扣在临芳苑……”
兰枝越说声音越低,说到最后一句便不敢再说下去。
“管着一个临芳苑就把自己当主子了”,阳平眼中闪过危险的光,叫来暗卫,阴恻恻道,“你亲自跑一趟临芳苑,给那老奴说,胭脂去了一趟临芳苑就见不着人了,大人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人,只得管她们临芳苑要人,若是给不出来,就只好拿她的命来平我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