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他深长平稳的呼吸声,她恨不得一枕头闷死他,扭了半天才从他怀里挣脱。她不知何时才睡着,惊醒的时候天光大亮,身边早已经空空荡荡了。
就这样接连当了好几日的暖床婢,冬狩终于结束了,圣驾和诸位王公大臣们自原路折返长安城。
时值傍晚,顾盈打扮精致,提早等在内仪门处。
见顾菁菁无精打采的回来,她心头一阵畅快,阴阳怪气的跟贴身婢子嚼舌头:“看这憔悴样子,怕是没有觅得良人,有杨哥哥的前车之鉴,我就知道没人谁敢要她。”
婢子紫嫣不敢接话,尴尬的扯扯嘴角。
顾盈的父亲迂腐古板,一直认为婚姻大事应当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次冬狩自然没有让她前去。顾菁菁知她心头怨念,权当没听到那些冷嘲热讽,擦肩而过时,扭头看向水桃,“你方才说想剪刘海儿那买卖,万万不可。长安早不时兴了,傻里傻气的,走到大街上会被旁人耻笑的。”
水桃脑子活络,登时明白过来,故意睃向顾盈,“娘子说的对,奴婢刚刚是犯傻了,刘海这样的发式,诸多府里当下人的都不兴剪呢!”
两人嬉笑着离开,顾盈却气红了脸,这含沙射影的,分明是在说她傻里傻气。她焉能不知长安不时兴了,还不是因为额前被妖女砸的留了疤,不遮不行呐!
瞪着主仆二人的背影,她一肚子火无处疏解,狠狠掐了一把紫嫣的胳膊,“你个笨嘴驴!看不到别人的婢子多么伶牙俐齿,都要骑到我头上了!”
紫嫣疼的泪眼婆娑,连连告饶:“奴婢没用,娘子息怒……”
“哼!没出息!”
顾盈白她一眼,恨的差点咬碎银牙。
不用顾菁菁在她面前嘚瑟,她早晚要挫挫这妖女的锐气!
往后小半月,顾菁菁便开始跟皇帝私通书信。起初是由元襄代笔,但因着时值年关,朝里琐事繁多,两三回后就是由她亲自书写,交给水桃送进宫中。
一来二去,两人从客套逐渐变得熟稔起来,信上的内容也变得愈发暧昧。
这天已是腊月中旬,斜阳冷清落照,整个大明宫镀上了一层栀黄色。
低调的黑绸马车载着元衡自羽林军驻守的左银台门而出,直奔平康坊新开的芙蕖轩。
两人开始通信时,他本想劝说顾菁菁放弃,不料她的每个字眼都能在他心里翻江倒海,次次闲谈过后他愈渐沉沦,贪性一发不可收拾,事态也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
当她提出私会时,他明知这样不对,还是忍不住让福禄偷偷打听了一个好玩的地方。
这是两人第一次在外面相约,路上元衡紧张的冒汗,不时扯着自己的领襟,到最后索性将圆领翻下来,这才感觉清凉一些。
芙蕖轩此时正值上客的时辰,门前车水马龙,高灯璀璨,好一副奢靡景致。
西平侯薛远清站在巍峨的廊檐下,见摄政王府的马车来了,赶紧上去迎接,一双眼哭的像肿桃似的。
“仁弟,你可是得空见哥哥了,哥哥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那日冬狩薛眴受罚,打上十杖原本就是小惩大戒,算不得什么,谁能料到薛眴竟然伤了经脉,瘫在床上一病不起,惹得侯爷夫妇哭的肝肠寸断,不知如何是好。
元襄见周围人多眼杂,微抬下巴朝里示意,“进去再说。”
两人进去没一会,宫里的马车就停到了门口。
元衡兀自打帘下来,头束玉冠,一身檀色圆领常服,玉带勒住劲瘦的腰,身型秀逸惹人注目。
看到芙蕖轩的真貌时,他的一颗心登时凉到谷底,身上的汗毛紧接着一根根竖起来。
面前是一座五层秀甲楼,飞翘的檐角皆挂着铜铃铛,风一吹,铃铛清透作响,层层帘幔纷飞,露出里面的红袖招招和莺歌燕舞。
动荡的灯影下,元衡眉眼间浮出愠色,薄唇本就没有多少血气,如此一来更觉苍白。
他忿然乜向福禄,“这就是你找的好地方?”
福禄也懵了,眼睛睁的溜圆,“奴那天刻意问了隋将军,他说这里是新开的,诗情画意,应有尽有,达官显贵们都爱来这边玩。奴也没想到……没想到这里是……”
没想到这里竟是喝花酒的地方啊!
“朕就不该信你。”元衡眉峰紧锁,呱唧一声拍向他的后脑勺,“赶紧换地方!”
福禄自知有罪,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人精似的老鸨见他们穿着不凡,一摇三晃地从大厅走出来,扑着香扇对他们说:“两位小郎君,快进来罢,娘子们都等着呢。”
“不去!”
元衡像见到瘟神似的,慌不择路地转身逃跑,没想到却与一位身量娇小的郎君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竟是着胡服的顾菁菁。
相似打扮的水桃守在她身后,对他恭顺行礼。
顾菁菁靠在他怀里抬眸,襆头下是一张眉清目秀的容颜,秋波潋滟,玉脸生霞。
她柔声细语问道:“衡郎着急去哪,不等菁菁了吗?”
第13章 一舞毕情迷痴缠
一声“衡郎”唤的元衡魂不守舍。
他往后退一步,含蓄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窘迫,支支吾吾地解释道:“那个……不是我想来这里的,我本想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都是福禄瞎打听,你可千万别误会……”
福禄颇有担当的站出来,“娘子,或许旁人以为是奴想出来厮混,这才告诉奴这种地方。是奴闹出笑话了,跟咱们郎君无关。”
“原是这样。”顾菁菁茅塞顿开,莞尔笑道:“先前菁菁还纳闷,为何衡郎要约菁菁喝花酒,这下倒是闹明白了。”
元衡怅然叹气,“是我疏忽了,不如今日先回,容我再另寻他处。”
年关将近,顾菁菁好不容易把皇帝约出来,自是不能放弃这个所谓的增进感情的机会,否则不好向元襄交差。
他早已嫌她行事散漫。
“菁菁不想回去。”她微嘟红唇,好奇看向芙蕖轩里面,“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去里面看看罢。”
元衡愣道:“这有些不妥……”
“妥。”
缘着日久的书信交流,顾菁菁胆子大了些,柔若无骨的手拉住他的宽袖,轻轻晃了晃,用一双清透纯澈的眸子凝望着他,“菁菁今日可是刻意穿了男装,岂能枉费?”
元衡只觉身边人软绵绵的,娇憨的模样让他的骨子酥了半边,滞涩些许,只得硬着头皮待着她进了芙蕖轩。
老鸨热情地将他们请上五楼上房,一套至臻筵宴安排上,另还叫来几位身姿妖娆的倌娘作陪。
她眯着笑眼道:“诸位郎君,咱们的头牌今日被人定了去,这些都是上乘的清倌儿,全部给您们叫来了。”
元衡被香风熏得头昏脑胀,忙不迭回拒:“不必了,我们只是在此谈会一番,不需服侍。你且让她们都下去罢,银钱我会照给的。”
来这风月地戏耍,却不要倌娘服侍,好生奇怪!老鸨微微有些发怔,不过双重盈利的买卖谁不愿意做,她很快弯腰应着,香扇一下下拍在倌娘们的身上,“走走,都走,赶紧给贵客留个清净!”
一眨眼的功夫,屋里的外人散地干干净净。
元衡咳嗽几声,对跪地倒茶的福禄说:“去把窗子打开一些。”
“是。”
顾菁菁啜了一口茶汤,弯起的眼角携着清甜的笑意,“衡郎何苦把她们都支走,留下几个跳支舞看看也是不错的,我听说这里面的倌娘都是色艺双绝。”
元衡平淡道:“我今日是与你相约,岂有精力看她们。”
两人坐的很近,袍角都交叠一起,脉脉眼波隔空绞缠,仿佛漾出桃花春水。
顾菁菁心尖一颤,羞赧地扭正头,看向矮几上的各色小食。然而皇帝那双眸子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中,乌沉之中携着一丝火热的神采,就像苍幕中升起了的启明星,充满了微不可查的希冀和渴望。
“对了,你来看看这个。”
低柔的声线传入耳畔,顾菁菁一回神,侧目看过去。
只见元衡从福禄手里接过一本画簿,一页页为她介绍起来:“这位是礼部尚书的嫡子,年十七。这位是襄南王世子,年十八。这位是……”
一连串十几个,皆是他亲自为顾菁菁挑选的如意郎君。
他阖上簿子,神色肃正问:“这些人朕都打听过,品学兼优,才貌双全,与你也是门当户对,可有看中的?”
“衡郎就是为了此事才答应与我相约的?”顾菁菁嗫嗫反问,秋眸蕴起一线清亮的泪痕,看起来温柔凄恻。
她眼神中的怨怼让元衡胸口发闷,好不容易平顺下来的心再度泛起涟漪,澎湃震荡,欲成山海。
他微咽喉咙,“也不全是为此……”
顾菁菁一瞬不瞬地端详着他,他面上的怅然,没有底气的声线,无一不昭示了他的欲念——
他想见她。
她只觉纳罕,“既然想见我,为何还要将我推给旁人?”
元衡对上她充满揣测的目光,如实说道:“宫中波云诡谲,我怕护不住你,另选个如意郎君,安稳无虞的度过此生不好吗?”
两人不知在这个问题上谈及了多少次,以往顾菁菁回信时都是避之不谈,但现在面对面相商,皇帝眉眼间的坦诚和伤感悉数落入她眸中,让她忍不住悸动,又有些微妙的怨念。
皇帝看上去寡淡,实则是个敏感多情之人,能在字里行间中稳准地捕捉到她的情绪,她不高兴的时候,宫里很快就会送出一些精巧的小玩意讨她欢心,其中还有她的木雕小像。
但这般优柔良善的性子终究缺少了一些帝王的狠戾之气,这才被元襄死死拿捏。
说到底,两人也算同病相怜。
饶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期待,倘若哪天龙威显立,得以重振朝纲,是不是就能止住元襄的嚣张狂妄,让她脱离无边的苦海……
见她许久不言,元衡不免担忧,“菁菁,你是不是生气了?”
顾菁菁摇摇头,“衡郎的好意我一直都知晓,但你从未试过,怎知护不住我?即便是我另嫁旁人,又怎知一定会安稳无虞?这世间本就洪流滚滚,尔虞我诈,安能全身而退,与其逃避,倒不如直面,衡郎可是盛朝至尊无上的皇帝啊……”
她点到为止,似有几分戚惘掩在长睫之下。
那幽怨的目光让元衡无言以对,骨节分明的手渐渐攥紧了衣袍,相似的话,他也曾在顾瑾玄口中听过。
「您可是皇帝啊!」
他是皇帝,可他这样的皇帝大抵是让所有人失望的,除了他的皇叔。
外面欢声笑语不绝,室内却陷入沉寂,气氛有些沉重。
顾菁菁知晓无力回天,短短几句话也不过是螳臂当车,阻挡不了元襄的阴谋诡计,也改变不了她身为棋子的命运。
前路漫漫,深渊紧随。
她深吸一口气,收敛情绪,含笑望向满脸郁气的皇帝,“不提这些了,既然衡郎不喜旁人服侍,那便只叫乐师过来,菁菁为你献支舞罢。”
五楼最靠里的一间上房,西平王薛远清正借酒浇愁,左右倌娘侍奉,不时为他擦着眼泪。
“仁弟啊,老哥哥就这一个儿子,这可怎么办才好……”
元襄坐在稍远的位置,芙蕖轩的头牌如嫣正恭顺地为他端酒。眼瞧薛远清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他连喝酒的心情都没了。
“好了,我会让宫里的太医过去替世子诊治的,莫要过于惊惶,失了身份。不过事出有因,仁兄还是要好生教导世子。”他放下酒盏,言辞刚劲:“色令智昏,对男人来说,不该有的心动就是死罪。”